九渡(第10/11页)

他无路可走,只能跟着她,跟着她往回走,跟着她才能……有一个真相。他步履蹒跚地跟着她,又问了一句:“你是谁?谁让你来的?”那个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是你妈让我来接你的。”

王泽强悄悄松了口气,他连忙说:“她是不是又病了?她是不是身体不好来不了?你是她什么人?”他突然之间饶舌得像只鸟,他自己都惊奇自己出狱后的第一天第一个小时里竟能连贯地说这么多话。他怎么了?他把自己吓住了。

那个女人还是不说话。她的沉默很异样,很坚韧,像一条扁担,扛在她肩上,挑着身后的他。

坐在回县城的长途汽车上时,那个女人终于开口了:“我确实是受刘晋芳之托来接你的,但是,那是八年前的事了。你妈,她在八年前就去世了。”

“……”

“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所以她把你交给我。其实,在你被判刑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她就死了。她身体怎么糟成那样,这些年她究竟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你刚被抓走她就病倒了,可能是……这么多年里,你是她唯一的伴,不是因为你,她可能早死了。她放不下你,她怕她死了,你一个人在监狱里撑不下去。她在死前托付给我的事情就是,在这八年里每个月的月初给你写一封信,一直写到你出狱那天,把你接回来。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好几天,给我讲你是什么性格、爱吃什么、你这么多年里做过什么事、你这么多年里经历过什么。她在努力使我能在信中逼真起来,能使我看起来像她,像个母亲写的信。她嘱咐我每封信的落款处一定要写两个字——‘妈妈’。”

“……”

“我在县城一中当老师,每个月月底我估计你的信该到了,就专门跑到你们村去取你的信,然后再给你写下个月的信,因为你们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那房子空了八年了。我当初答应她的时候真是担心啊,八年太长了,我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我怕哪天我就忽然中断了。因为她在死前一再恳求我,无论怎样,只要我还活着,就把这八年的信坚持下去。她说,只要我坚持下去了,你也就坚持下去了。她说,她知道监狱里经常会有犯人因为家人突然去世,自己就在监狱里自尽了,因为突然就没有一点点东西支撑着活下去了。她说,那不是别的地方,那是不见阳光的地方,在那里活下去更需要理由。她让我一定给你一个理由,替她。”

“……”

“我给你写了八年的信。开始的时候我担心你认出这是陌生人的笔迹,但你没有说什么,我就放心了,再写到后来就成惯性了,一个月不写就觉得少了什么。我把你所有的信都装订在一起了,准备等你出来后就送给你。你要好好留着它们。那不是我一个人写给你的,还有刘晋芳,我是替她写的。”

“……”

“你不知道的,就像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是师范同学,上学的时候,我们俩就经常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说话说到半夜才肯睡觉。我再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子,才华横溢,但她一直让我心痛。因为她不懂变通,她有一种近于疯狂的偏执。她喜欢什么发式就永远不再变,喜欢什么衣服就一直穿什么衣服,喜欢什么人就认定那个人。她告诉我那是因为她骨子里老有一种绝望感,所以她总想拼命地抓住点什么去与那种绝望感做抗争。

“我想,她就应该活不久,因为她就是为某些东西而生的。这种人都活不长。上学时她就爱上了我们师范的班主任,那时候卜老师已经四十岁了,因为潜心研究哲学,一直没有结婚。她说她要和他结婚,可是毕业分配的时候她被分到了镇上的学校。就是为了能和卜老师到一起去,多少年里她想尽了所有办法,她不止一次和我说,如果不能和他到一起去,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只要能和他到一起去,她什么都……不怕。她说,其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形式,都不重要,她只要最本质的那一点东西,那一点东西就可以让一个人不绝望。

“她在那个镇上一待就是八年。这八年里我们的同学都结婚生孩子了,她还是一个人过。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从来不见。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神经错乱了,跑到省城去找卜老师。不知道卜老师和她说了些什么,她跑回去后就终日戴着个大口罩,和谁也不说话。后来她被送到医院去了。你想想她心里受过多少苦才会这样啊。后来一出院她便申请调到没有人愿意去的村小学去支教。她不再说要调到省城,而是直接让自己掉头去了一个偏僻的山村。只有她能做出这样的事。”

“……”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收养了你。我猜,她终究也是怕那种没日没夜的孤单吧,想和你做个伴,想让你借给她一些活下去的力气。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再结婚,不会再有孩子,所以是你帮了她,虽然你并不能真正把她身体里那种绝望的毒性排出去。她说,每次那毒性一发作,她就想去死,她就无论如何都不想活。可是,你毕竟陪了她六年。没有你她就活不过这六年。她也告诉我,她对不起你。因为她在你面前死过两次。她说,她要是真死了,你一个孩子又该怎么办?所以她求我帮你,帮你这八年,把这八年渡过去。”

王泽强打开自己家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锁,在一屋子的灰尘和蛛网里只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刘晋芳的一寸相。她连张遗像都没有。黑白色的刘晋芳在一寸像里静静地笑着,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应该是读书时候的一寸照。那时候的她已经盘着两个巨大的古怪的发髻,因为她觉得这样美丽。王泽强静静地与照片里的女人对视着,她在另一个世界里,隔着一张薄薄的相片注视着他归来。

八年之后,他二十四岁了,他以为刘晋芳会很老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十八岁的她。在时光里,她忽然向来路退去,她退回,退后,越退越年轻,终于,她在十八岁的地方站定,回头微笑着看着他,看着自己二十四岁的儿子。

王泽强哪儿都没去,就在村里待下来了,但终日无所事事。无论他走到哪里,村里人都用略带恐惧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还是那个八年前站在教室门口的男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现在,他像一把菜刀一样立在村子的空气里。女老师临走给他留下了一些钱,告诉他尽快找点事做,先养活了自己再说成家立业的事,还告诉他有什么事就去找她。然后她就走了,她不可能一直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