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9/11页)
他柜子里攒着一些好烟,是犯人们进贡给他的。烟自然是家属们探监时带来的。现在,他想用这些烟换件什么东西,送给刘晋芳。
就在这最后一个月里,王泽强还是赶上了一次送死刑犯。说是送,其实就是安抚这些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度过他们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晚上。他那个牢房里有三个死刑犯。现在,他们的死期到了。整个牢房的人送他们先走。在这个晚上,犯人们要吃他们最后的晚餐。晚餐很丰盛,一个人三百块钱的标准,还有酒,但是能吃下去的人很少。晚饭之后,狱警送来了红色的秋衣秋裤,要他们换上。鲜红的秋衣秋裤刚往那儿一放,一个犯人就哭了。因为,只要这衣服一穿到身上,就代表着他们要死了。那本是喜气洋洋的红色,穿到死刑犯的身上却散发着阴森诡异的气息,仿佛它是会吸血的,吸饱了前面那些死去的犯人的血才变成了这种鲜红的颜色。它们一旦被穿到身上,就像传说中的血镯一样贴着他们,吸他们的血,吸得越多,它们越鲜艳夺目,越妖艳美丽。但到了最后,所有的死刑犯还是要穿上这身红衣裤。因为,要上路了。
身着红衣的他们就在那一瞬间忽然散发出一种锋利而诡异的气息,不像是人间的东西,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他们是一群被赶到跳板尽头的人,只差这纵身一跳,就到另一个世界了。这些穿好红衣裤的男人喝了酒,哭着闹着,湿漉漉地倒成一片。他们戴的都是通天链,是手连着脚的一种镣铐,躺下去的时候也是佝偻着,蜷缩着,像一摊未融化的血迹。反正无论做什么都是最后一次了,哭也是最后一次了,笑也是最后一次了,都由着他们,只是不能闹出事来。王泽强带着其他犯人看着他们,也陪着他们。八年里,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死刑犯,隔段时间就有一个犯人要穿着红衣裤走。都是这样带着血气的夜晚,都是这种一模一样的红衣服。有时候他有一种错觉,感觉自己简直像监狱里的牧羊人,正把一群又一群的羊赶往天国。
这些血红色的羊。这些背着血债的羊。
这八年里,王泽强除了长了身高,还长了酒量,就是陪这些死刑犯喝出来的。他默默地陪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们喝多少,他就喝多少,他们往死里喝,他就往死里喝。他的酒量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他一次又一次亲眼看着他们怎么度过这最长又最短的最后一夜,看着他们怎么被押到刑场,怎么一跪在那里就瘫倒就小便失禁,怎么在午时三刻被一支枪指着脑袋,怎么在一声枪响之后像一只红色的麻袋一样无声栽下去。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们死,那时他便觉得他们是在替他死。而他是在替他们活。其实,这八年里,他跟着他们已经死了一次又一次。到这八年的尽头时,他其实已经是九死一生的人了。
这三个死刑犯里有一个叫林刚的,长得五大三粗,平时很少说话,这个晚上他喝到半醉的时候忽然从身上摸出了一个东西——一只发卡,一只女人用的发卡。这是一只凤凰形的发卡,它像一只鸟的标本一样静静地卧在他的手心里。他摩挲着这只发卡,久久地摩挲着,就像抚摩一个掌心里的女人。她像鸟一样很小很乖地蜷伏在他的掌心里。他摩挲了一会儿接着去喝酒,再喝到后来就哭,哭得瘫在了地上,像个耍无赖的硕大的儿童。那只发卡掉到了地上,他也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没有去捡。它在这个死亡之夜从他身上脱落了,像一件从他身上永远遗失的器官。
深夜,王泽强蹚过他们一丛一丛血红色的身体和血红色的呼吸,走到那只发卡前,悄悄捡起了它,像捡起了一只受伤的鸟。他把它放在了口袋里。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留给他的遗物。
他要把它当作礼物送给刘晋芳,一只死人身上留下来的、吸足了死人血液的发卡。他要把这鲜血把死亡当作礼物送给刘晋芳。他要告诉她什么是真正的死亡,他要让这带着死亡气息的东西盘踞在她的发髻上,终日与她如影相随。看她还敢去死吗?死就那么好玩吗?就那么可以来来去去吗?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那个活得奢侈到极点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把活着当回事的女人。他要让死亡就在她身边,在她发际。
到年底了,一个月竟真的到头了,世界上最长也是最短的一个月终究过去了,王泽强出狱的日子到了。他裹着一件棉猴,提着八年来的全部行李:一只瘦瘦的旅行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一本书,那是刘晋芳写给他的全部信件,装订成了一本厚厚的书。他身上带着监狱发给他的十块钱路费,出了监狱的大门。监狱的大门把他排出去之后,又在他身后沉沉地合上了,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的一个隐秘的山洞。他看着身后一时恍惚,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从这扇门里出来的。可是,千真万确,他真的是从这山洞的洞底爬出来的。
所有的记忆被迫与八年前接上了,但是有些半生不熟,有些抽搐,有些紊乱,就像血液涌到了眼底,会像眼泪一样流出来。
他紧张地、无措地看着周围,一切都陌生到了残酷。他像被一只轮船扔下来的孤儿,被扔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岛上。他艰难地看着这个崭新而荒凉的世界。他在寻找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那唯一一点联系,那唯一的一条筋脉从他的身体里长出去,伸出去,伸向那个女人。
五十米之外的地方真的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但,她不是刘晋芳。
她一点一点地走近了,走到了他跟前。他疑惑地看着她,难道她真的是刘晋芳?难道是八年不见她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她根本没变,是他忘记了她的容颜?真正在记忆中走失的是他,而不是她。他微微张着嘴,艰难地看着这个走近的女人。她头上没有那两个古怪的巨大的发髻,使她看上去一下就坍塌了,坍塌得面目全非,她所有的五官都开始模糊不清了。女人站定了,终于问了一句:“你……是王泽强吧?”
声音也不是刘晋芳的,语气也不是刘晋芳的。这么小心、这么试探的语气就是再怎么被打回原形,也变不成刘晋芳。
她不是刘晋芳。
他突然之间有些莫名地焦虑和紧张,甚至比他当年站在法庭上还要紧张。那是开始,这是收梢,而这收梢本身就是又一个开始。他的一个开始已经在十六岁时被腰斩了,在二十四的时候,另一个开始也摇摇欲坠了吗?
他直直地尖着嗓子问了一句:“我妈呢?她在哪儿呢?”他终于把活在书信中的那个母亲搬了出来,他第一次在人世间的阳光下叫了她一声“母亲”。但是那个女人没有回答他,只说:“我是来接你的,先跟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