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10/11页)
“还有一只小熊,它妈妈死了三天了,它一直围着它不肯走,一直就守在它妈妈身边,舔它妈妈的伤口,给它衔来食物等着它醒来。那是夏天,母熊开始腐烂了,引来了其他动物要吃它的尸体,小熊就和那些动物厮打,最后也死在了母熊身边。我儿子把小熊的尸体抱回家,把它做成了标本。我们叫它笨笨。这山里的动物有多少故事你们想都想不出来,所以我们一直不想搬走,后来这山被开发了,山里的人家都搬下去了,只有我们不想搬。所以这山里就住着我们一家人。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和我儿子一直没有等到我丈夫回家。几天后才在山沟里找到我丈夫的尸体,他急着回家赶了夜路,又刚下过雨,路滑,他不小心掉到沟里摔死了。我儿子哭着抱着他父亲,怎么都不肯让他下葬。后来,他就把他的父亲也做成了标本,先在药水里泡,然后开膛,放干血,取出所有的内脏,把这山上长出的一种可以防腐的经过熏制的草药填满他的身体。这种草真香啊,我没有一天不是闻着它的香味睡着的。然后我们把他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然后,把他的眼珠取出,像对待所有的动物一样,换上了玻璃眼珠。然后,再风干日晒,直到他一点一点变硬,再不会腐烂,再不会变质。就这样,我们又在一起了。
“他死了十年了。十年里,我们一家三口都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定期给他换衣服,每顿饭都给他盛满满一碗米饭。我和儿子从来没有觉得他已经不在了,从来没有过。真的,只要你当他还没有死,他就真的不会死。我只是觉得他病了,起不了床了,不能再养家了,那就让他在床上躺着吧。我接过担子来养家,来养我儿子。我每次从山下回来的时候就想起他,想到他就在屋里等着我,我就觉得我活得很有精神。我儿子是个残疾人,已经快四十岁了,我知道这辈子都没有一个姑娘会嫁给他了,那就让我们俩陪着他,能陪多久算多久,能陪几年算几年。如果有一天我也必须要离开他了,我就让他把我也做成标本,让我睡在他父亲身边,就当我们只是老得动不了了,日日夜夜在屋里等着他,守着他,等他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们怎样都不会离开他。
“如果有一天,他也死了,那我们一家三口就真的团聚了,就再没有什么怕的了。我们再不用担心谁先丢下谁了。你看到的床上那个就是我丈夫,你真的不用害怕,我们从来就没觉得他是个死人,从来没有。他是我们的一家之主,有他在屋里等着我回去,我就是赶夜路回家也不觉得害怕,有月亮没月亮的晚上我都不害怕,这十年里我几乎天天要赶夜路,我觉得他就在前面带着我走,他不回头我也知道是他。真的,我走得那么快,简直不像我自己在走路。是他在保佑着我,我知道。”
五
卫瑜一直哭到半夜,断断续续地哭,像陷进了一个很深的梦里,怎么也出不来。后来像是终于哭累了,她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哭声渐止的同时,一种巨大的安静劈头盖脸地向两个人砸了下来。窗外的月光筛了进来,斑斑驳驳地从他们身上掠过去,两个人像是沉在了清凉的水底,都是没有重量的,都是空的,水从他们身体里穿过去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突然之间,所有的源头被掐断了。这个夜晚之前腾空堆起来的架子本来就是空的、脆的,现在,它像雪崩一样默默地从两个人之间坍塌了,似乎无论再做什么,颜色都已经像枯叶一样摇落了,只剩下满枝干瘦的黑白。有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正残酷地想从什么地方长出来,从皮肤下面、从血液深处往出探,可是,太疼了,两个人似乎都没有那么多力气。
两个人默默地躺在黑暗中,缩在一团清森的夜里,似乎都踩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球上,球心里的图案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们却无法爬进去。因为没有入口。第二天早上,他们就要从这里离开了。他们都知道,这一去其实就是永别了。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色,看不出离天亮还有多远,但他们已经感觉到自己站在这个夜晚的尽头,只需轻轻一跳,就要跳进明天了。他们都听到了时间唰唰的脚步声,都觉得应该从时间的手中抢出一分一秒来,说点什么。可是,他们该说什么?
他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来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深山中的七天便是眼前这个人的全部。他们看到的这个人其实只是从他身体上截下来的一小段,他们现在拥抱着的其实就是这一小截对方,就像从鳝鱼身上斩下来的一段,仍然有温度,仍然活着,却只是那一小段。可是,如果纯粹把这七天当作旅途中一段无根的艳遇,那他们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疼痛?她突然想,如果在天亮之前她对他说“你带我走吧”,那会怎么样?话一说出口是不是就连眼前这一点点离别的伤感都留不下了?如果她对他这样说了,他却惶惑甚至恐惧地看着她,那该是多么滑稽的事情。因为,他不够爱她。其实,她就够吗?她知道,说到底,无论她怎样挣扎,其实也不过是心甘情愿地被哪怕一点点机会诱惑着,诱惑着去走一条看似容易的捷径。
虽然这近似于屈辱的探险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对生存的渴望,可是,这探险本身是多么令人心酸啊。
她知道,从一开始他就一眼看穿了她那点心思,这种耻辱感逼着她在这几天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逼着她一边无耻地留给自己幻想,一边如履薄冰地和他较量,她想让他在这短短几天里爱上她,却不想让他看轻了她。于是,她一边观察着他,一边悄悄自卫,随时准备着先发制人,扔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尾,就扬长而去。现在,是时候了,她知道,是时候了。可是,他为什么这么紧地抱着她?就像这拥抱是真的。他不说一句话,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他分明在告诉她,他对她也是有一点留恋的,哪怕就一点。
也许是因为在这大山的深夜里睡在这样一对隔着生死的老夫妻旁边,两个人都恍惚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在这个夜里真的很近很近,从没有过的近。
卫瑜觉得自己刚哭过的脸是涩的、凉的,就像一个秋天踩着过去了。这时候,张楚河忽然在黑暗中探寻着,把她抱在了怀里,仿佛这拥抱是一种仪式。因为这时窗户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了。
窗外一道苍青色的天光像人的目光一样射了进来,卫瑜突然明白,天真的亮了,这一夜已经百转千回地过去了,他们就要分别了。他们像两个见不了天光的魂魄,当阳光照下来的时候,他们就要被打回原形了。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得对他说点什么,这就算是告别吧。她的声音冷而脆,像是刚刚凝固的,她说:“我到现在不知道你是从哪个城市来的,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我也不想知道,这都不重要。你连我的名字都不问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告诉你,我叫卫瑜,我是从北京过来的,但我不是北京人。我是个在北京打工的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