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11/11页)

“你一定没有住过那种地下室,地下三层的地下室你见过吗?地下一层是停车场,往下一层,再往下一层,就像要走到地心里去了。很小的房间,不开灯就像真的进了地狱,屋里只有一张床,墙上潮湿得长着苔藓,就差长蘑菇了。枕头和被子一拧就能拧出水来,出去走在阳光下的时候,周身的衣服都散发着霉味,就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八年前,大学刚毕业的我到北京找工作时就住在这样的地下室里,住了三个月。我每天晚上宁可在大街上、公园里乱转,一直转到实在太晚了,实在该睡觉了,才回到那样的洞穴,倒头就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去。住在那里,你永远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会亮,永远没有白天。直到后来住得浑身起了一种红色的疙瘩,奇痒无比,我才从那里搬出来。

“市里的房子我根本租不起,只好搬到郊区的一间农民房里。北京的夏天热得让人没法在没空调的地方待,我后来租的那间农民房的屋顶是铁皮做的,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天黑了回去还是热得没法待,好像里面有很厚的蒸汽,会把人烤熟。我只好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和房东家老太太坐在一起聊天,等着夜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屋子里的温度也降下来。有一次突然下起了暴雨,我跑回屋,缩在床上,雨滴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咚咚的声音,我就像在一面鼓里一样,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面鼓一样被击打着,我感到全身被敲打着。我一动不动,在床上紧紧抱着双膝,我不敢松劲,我怕自己一松劲就会全身崩溃,然后前功尽弃。后来我听到一种无法压抑的哭声,那是我自己发出的。那一个白天我都没吃一口饭,但是我一点没觉得饿。趁着雨声,我到北京后第一次放纵自己号啕大哭。我想起了父母,我好久没这么想过他们了。平时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遥远而尖锐,一想到他们,他们就会像箭一样射到我身上。那个雨夜,我周身裹着的那层薄薄的壳终于裂开了缝隙,他们立刻像水一样涌了进来,把我淹没。

“我在北京已经待了八年,至今仍是在公司里给老板打工,八年里搬了无数次家,相了无数次亲,到三十岁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我告诉你这么多不是因为别的,我其实只想让你知道,如果你能感觉到我对你是有一点点企图的话,那是有原因的,我是身不由己的。我告诉你我的过去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我的现在。我,只是条件反射,明白吗?是对过去的一种本能的反射。

“我承认,我对你是有一点想法的。准确地说,我对有钱的男人都会本能地有点想法吧。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这八年里受苦受怕了,我潜意识里可能一直挣扎着……想让自己少受一点苦。你就是因此看不起我,那也是我应得的。可是,就在今晚,我忽然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这么多年里我无论受多少苦却一直坚持着没把自己随便嫁掉。真想嫁个人也没那么难吧?原来这么多年里我骨子里向往的其实就是这点东西,就是这对老夫妻之间的这点东西。你看,就是这点东西就够他们生死不离了。你就真的不羡慕他们吗?”

她越说越轻松,越说越酣畅淋漓,她没有时间了,她必须赶在天亮之前把该说的都说完才能不留遗憾。

张楚河终于开口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无声无息地听着。他的声音忽远忽近,飘在她的周围:“你一定要相信,就算我们没有了任何一点联系,我仍然会时常想起你的。其实你就是什么都不说,我也全知道,可是你还是说了,你敢把自己最深处的那个角落亮给我看,就凭这一点我就会一直记得你的,记得你的勇敢和真诚。其实我们想要的东西一样,就是想避开孤独。你知道你为什么想结婚,那是因为你孤独。我也一样孤独。可是,结婚只是一种习俗,它本身并没有力量,也不能减少孤独。当你和一个人结合成一体的时候,你就要开始为别人失去自己,然后也失去了别人,也失去了以后和其他人的可能性。这不是滥情,我这么多年在旅途中遇到不止一个两个女人,也有自己喜欢的,最后却都要分别。

“就因为我知道,两个人投靠在一起其实什么都不能解决,你要是真的在心里爱着什么,他就是已经死了十年,你仍然觉得他就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有一点点的孤单和恐惧。我早已经想明白了,如果你真的在心里爱着什么人,在空虚中伸出双手一直去拥抱他,那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你。真正的思念就是这样,在假想中去拥抱,它就有了生命。你以后想谁的时候,就这样,伸出双手在假想中去拥抱,他就有了生命。那就不论生死,他一直在你身边。

“这就是不孤独。”

卫瑜果断地把他的话掐灭了:“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天都快亮了,天一亮我们就该下山了。没多少时间了。毕竟是认识了,从此以后,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你,你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我,即使我们这辈子再不见面,这也够了。”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在半透明的晨光里再一次紧紧地、真心实意地拥抱着。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收拾好行李走出屋子的时候,老女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们了。她手上落着一只很小的鸟,白色的羽毛上有一朵一朵黑色的花朵,嘴唇是红色的,头上一撮棕色的翎毛。它站在她的手上,一动不动,它的眼睛是黑色的——玻璃做的黑眼睛。老女人把这只鸟递到卫瑜手里说:“送给你们小两口的。这是一只梅花雀。我儿子从树下捡到它时,它已经死了。你们都是善良的人,它会给你们带来好运的。把它带回去吧。”

卫瑜把那只梅花雀捧在手里的刹那间,它身上的异香像血液一样静静地流进了她的身体。

在山脚的那个镇子里有个小小的车站,张楚河要从那里上车离开,卫瑜要接着往镇子前面走。他们就在镇子的车站前分手了。卫瑜挥着手目送着张楚河坐的汽车渐渐走远了,然后背起背包穿过了镇子,向前走去。这天,镇子上的很多人都看见一个奇怪的女人满脸是泪地从镇子里走过。

他们发现,在她走过的地方,空气里留下了一缕诡谲的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