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9/11页)
老人似乎睡得很死,连她走过来都没感觉到。她想,他总不会一天到晚就这样睡着吧,不吃不喝不动,那还了得?莫非,是植物人?想到这儿,她有些轻微的恐惧,便试着摇了摇老人的胳膊:“大伯,大伯,你要喝点水吗?”她和他说话,可是,老人还是睡得很死,一动都没有动。
这时候,借着窗外的一点光线,她突然发现,现在明明是夏天,老人身上穿着极整齐的却是冬天的衣服,是早已过时的很厚的中山装,衣服一直扣到脖领,每一粒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而且他一直躺在那儿,却是不盖被子的。一个病人怎么可能不盖被子?这时候,她的那只手还放在他的那只胳膊上,没有来得及拿开。她的指尖触着的是他的衣服,可是,她觉得不对。这种感觉像是从很深的地方突然浮出来的,她辨认不清这是什么,也分不清方向,好像有很多只手在抓她,她却不知道这手是从哪个方向伸过来的,像是从背后,如果她一扭头会看到一张什么样的脸。她不敢。
她的手僵住了,僵在了老人的那层衣服外面。身后的那只手好像更紧地拉住了她,拽住她,使她动弹不得。突然,她的那根手指自己神经质地向下弹去,自己弹到了老人衣服下面的那层皮肤,像敲碎了一层玻璃后,直直地不顾一切地向最底下敲去。刹不住,她刹不住。
猝然就见底了。她再也动不了了。
她摸到的不是皮肤,起码,不是人的皮肤。她摸到的是岩石或铁器。是硬的、冷的、钝的,直直地钉进了她那根手指。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看到了老人的眼睛,是睁着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但是,整只眼珠都是黑色的,明亮的、完整的黑,没有一丝白色。这双黑色的眼珠直直地看着她,趁着窗户里一星半点的光亮,那眼珠竟闪着釉质的寒光。
啪的一声,水杯掉到地上摔碎了。一声尖叫响彻木屋。她向门口冲去正好一头扎在一个人怀里,她吓得神经质地乱叫,一边躲着那人,只想冲出去。来人一把拉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一边大声和她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才回来了一点,她渐渐分辨出,那是张楚河的声音,便一下跌倒在他怀里。等他把她从木屋里拖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一个人,正看着他们。是哑巴。哑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进了屋,顺手咣地把门关上了。
张楚河扶着卫瑜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卫瑜却是死也不肯进屋。雨一停,阳光就出来了,卫瑜挣扎着,只愿意蹲在屋外有阳光的地方。她喃喃自语:“这地方住不得,住不得,今晚我就走,我现在就下山。”嘴里说着,身体却还是软的、停滞的,像一堆开始腐烂的肉,收拾都收拾不起来。他只好抱着她,哄她。
张楚河根本没看清楚床上究竟躺着一个什么样的病人,单单是从卫瑜的表情里猜测着。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没有凭据的猜测,费事不说,更容易猜得没边没沿的,硬生生地要把一种恐惧一笔一笔地画出来。他光是猜着猜着就有点走不动路了,心想着,这地方确实诡异了一点,可是当晚就下山是完全不现实的,天已经快黑了。住别处吧,这方圆百里又似乎只有这一家。这可怎么办?张楚河不安地看着四周。
这一看正好看到那最后一间一直紧闭屋门的木屋这时候竟开着门。原来,哑巴一下午就在这间屋子里。他一定是感觉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忙跑出去看个究竟,忘了关门。张楚河并没有刻意地想去看个究竟,可是,越是想避开就越是避不开。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在把他的目光往里拉。他根本没有力量挣脱。
第一眼看过去,他就看到屋子里有一只猴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接着他又看到一只鹿,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又是一只鸟,也一动不动。他顿时有一种中了蛊的感觉,扔下卫瑜,直直向那扇门走去。
站在那扇门前的一瞬间,他看到满满一屋子的动物,只是所有的动物都不动,所有的动物身上都散发出那种他已经熟悉的凛冽的异香,所有的动物都长着千篇一律的眼睛,那就是一种闪着寒光的黑色眼睛。是玻璃的眼睛。他明白了,这一屋子的动物其实都是死的,它们是不会再活过来也不会再腐烂的标本。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卫瑜已经站到他身后了,她突然指着一只动物的眼睛尖叫起来:“就是那样的,就是那样的眼睛——那边——那边。”她语无伦次,恐惧地环顾着四周。张楚河死命抱住她,心里却也恐惧到了极点。一样的眼睛?就是这样的黑眼睛?那个躺在床上的病人?就是这样的眼睛?
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老女人背着一只竹篓回来了。她一爬上山坡就看到那对年轻人都在屋外,正抱在一起,像是冬天里相互取暖一般,坐在房前的一块石头上。后面,房檐下站着一声不吭的哑巴儿子。
老女人说:“这山里的事情,就是说给人听,可能都没有人相信,所以我都不和别人讲的。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的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有下过山。我不让他下去,他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人说话,连问路都不会,下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丈夫没有死之前,我也没有下过山。一直是他下山挣钱养家,那时候这山还没有被开发,都没有这种石头台阶的,下一次山很费事。他每次下山就要把一两个月的粮食背回来,因为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每次估计他快回来的时候,我就拉着我儿子站在这山坡上等他回来。
“我儿子从小就是和山上的动物们在一起长大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小孩。有时候他把一些受伤的、快死的小动物带回家。那些动物中有些被救活了,好了就回山里去了,隔段时间还会回来看看我们。真的,万物都是有灵的,你不知道那些野兽多么通人性,人千万不能杀它们啊,它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会哭会笑,只是说不出来。有的没有被救过来就死了。那些动物死了,我儿子还是舍不得埋掉,就一直留着,一直到动物的尸体腐烂掉,引来很多苍蝇。后来我丈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下山问别人,学会了怎么做标本,然后回家又教会了我儿子。他每次从山外回来都要给他带很多玻璃珠子——黑色的,我今天也给他带回来了。就是这种玻璃珠子,可以做标本的眼睛。因为动物死后,眼睛是留不住的。
“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三条腿的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后腿,最后它自己咬断后腿逃走了。可是因为失血过多,它就躺在了路上。我儿子发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把它抱回家的当天晚上它就死了。直到现在,它的标本还摆在那儿,仍然是少一条腿的。我们叫它阿三。那两间屋里全是我儿子的标本。有一次我丈夫从山下回来,带回一只被人丢掉的小狗,被人拴在一棵树上等着饿死,没有人救它。有些淘气的小孩子在它身上涂了一层绿油漆,鼻子和嘴巴上都是。我丈夫把狗抱上来之后,我儿子就开始洗刷狗身上的油漆,可是,洗不掉,怎么也洗不掉。它的皮毛不能出汗,几天后它就在我儿子怀里死了,它死之前用很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三个人,表示对我们感谢,它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在感谢我们。动物对人的感谢只能那么多了,真的,就那一眼就足够了。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动物,我能看懂它们眼睛里的话。它们说什么我都懂。它死后,我儿子也把它做成了一只标本,你们看到的那只皮毛上有绿油漆的狗就是它,我们叫它小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