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第2/8页)
铃音没看我的脸,却主动对我说:
“我走了。”
围巾貌似是和好的信号。我使劲控制住表情,没有笑出来,用冷淡的口吻掩饰心中的羞涩与欣喜。
“嗯,赶紧走吧,就剩十二分钟了。”
这是我对铃音说的最后一句话。没等我穿好鞋子,她就打开房门,独自“飞”进了寒风中。然后,她真的飞走了。
“就剩十二分钟了”,指的是“离上课时间还有十二分钟”。
我为什么要对她说这种话呢?自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思这个问题。
铃音因车祸而死。在过一条没有红绿灯的马路时,她被一辆卡车撞了。
要是我没在她出门时催促她,而是叮嘱她“慢慢走,当心点,小心车子”呢?要是我没有难为情,而是喊住她说,“跟爸爸一起走一段吧!”……我追悔莫及。
直到今天,我仍会想象自己和铃音一起出门,一起走到公交车站的画面。想象中的铃音总是边走边跺脚。
“快点呀,不然要迟到了。”
而想象中的我,要比现实中的更善解人意。
“没关系啦,爸爸以前也经常迟到的。”
然后再跟她讲讲我当年是怎么翻过学校正门附近的铁丝网,穿过校园冲进教室的。
我想象过无数种台词、场景、剧情。每一个版本的结局,都是铃音平安无事,还活在这个世上。
要是她能晚几秒或是早几秒过那条马路,就不会出事了。
现实中的我在上公交车的时候听见了救护车的警笛声。车里有个老婆婆自言自语:“一大早就这么不太平……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也在心里嘀咕,怎么搞的,一大早就这么吵。
那一阵警笛声,也成了我耳中无法消失的疮痂。
我在电车上接到了美绘子的电话。周围太吵,我听不清她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忘带了什么东西,语气中没有丝毫的紧张感:
“我在车上呢,到站了再打给你。”
可美绘子没有停下。直到这时,我才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在哭。
电车停在下一站的时候,我急忙冲下来。那天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可不知为什么,唯独从车站到医院这一段是模糊的,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一站下的车。只能想起好不容易打到的车是黄色的,还有报出医院的名字后,司机问了一句:“太太要生啦?”仅此而已。上车后,我也给美绘子打过电话,但没打通。医院四四方方,颜色阴冷,好似一座石碑。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家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
铃音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昏迷不醒。罩着人工呼吸机的脸上毫无血色,表情痛苦。
美绘子守在床边,一遍遍呼唤女儿的名字。
铃音发出微弱的哼声,而且是连续不断的。我甚至觉得她不是在呻吟,而是在唱歌。
她是个热爱音乐的孩子。也许是太难受了,所以才想用乐曲的旋律鼓励自己;也许她的脑海已一片混沌,而她正在混沌的梦境中歌唱。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向她求证了,只愿她当时吟唱的是一首欢快的歌。
美绘子一边跟女儿说话,一边轻抚她的手臂:“噗噗啪啪,痛痛飞……”
原则上家属是不能随便碰病人的,但护士没有劝阻。现在想来,她们大概已经凭经验推断出铃音没救了。
医生告诉我们,铃音能撑过去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我和美绘子才意识到,本不可能走在我们前面的女儿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当然,那时我们还认定女儿能成为那幸运的百分之五十。
可硬币落地后,朝上的是反面。
呼叫一一九的是肇事的卡车司机。据说他还上了救护车,陪着铃音一起来了医院。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不是任何人的错。可后来警察才查出司机是醉酒驾驶,之所以跟到医院,是为了争取代谢酒精的时间。然而他体内的酒精浓度不是很高,没有达到“危险驾驶致死致伤罪”的标准,没判几年,现在已经出狱了。要不干脆查出他的住处,开车碾死他给女儿报仇——我曾无数次动过这个念头。
不对,应该说我现在仍然是这么想的。
星期天早晨,我下楼一看,发现餐桌上铺着三块餐垫。
现在的我过着有假必休的日子。铃音出事那年,我停职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来又主动要求公司调我去其他部门,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做销售了。
其实我早就该换部门的,这样能有更多时间陪铃音。天天加班、双休日也不在家的日子,不仅限于铃音上幼儿园那会儿。她上小学的时候,上初中的时候,我都没有好好陪过她。
餐垫上放着三人份的餐具和小菜。我没有看美绘子的脸,只是开口问道:
“不是说好不这样了吗?”
“土豆多出来了呀,不用多浪费。”
铃音特别爱吃西班牙蛋卷。参加学校网球社那阵子,她的饭量比我还大。只要美绘子做这道菜,不管是面包还是米饭,她都能吃很多。
“鸡蛋也要过保质期了。”
在铃音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美绘子保持着做三人的饭菜的习惯。不是用来供在灵前的小份饭菜,而是正常的分量,不多不少三人份。七七法事做完了,两个月过去了,美绘子还是找各种借口。“我一直都是做三人份的,不会做别的分量”,“铃音就爱吃这个”……如此这般。
三个月后,我对她说:“这样下去不行。”在美绘子心中的伤口愈合之前,我负责做早饭,晚上干脆出去吃。
从那以后,只有在生日、圣诞节、元旦这些特殊的日子,我们“一家三口”才一起吃饭。
我知道美绘子为什么突然做了三人份。不关土豆的事,也不是鸡蛋的问题,都怪昨天寄到家里的宣传册。
昨天下午,美绘子拿回了塞在信箱里的晚报和邮件。在整理邮件的时候,她突然喊了一声:“啊!”
“怎么了?”
只见她拿着一个长方形的大信封,用瑟瑟发抖的手指撕开封口,拿出里面的东西,随即用力撕扯起来。那是一本宣传册,封面是粉色的。这时,她意识到整本一起撕是撕不动的,便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揉成团,往垃圾桶那边扔。一边扔一边怪叫,像极了一只被惹恼的猫。我一开始还以为她精神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