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第3/8页)

“你这是干什么!到底怎么了?”

我瞥了一眼被她胡乱撕开的信封。收件人的名字竟是铃音。

美绘子正在疯狂撕扯的东西,是和服的宣传册。封面用的纸张太硬,揉不成团,所以她只能像绞抹布那样把它绞成条状。上面分明写着“成人礼”和“振袖系列”这几个字。

肯定是和服公司照着没有及时更新的居民名簿寄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弄到了那些数据。

撕着撕着,美绘子冲上二楼。她扔出去的纸团都没有进垃圾桶。我只能把它们捡起来,撕得再碎一点,揉得再密实一点,然后统统塞进垃圾袋。

“今天就破个例吧。我突然想吃蛋卷了。”

其实美绘子不爱吃鸡蛋。于是我们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跟平时一样。

我也想打破沉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天越来越冷了。”

“是吗?这才十月。”

“据说札幌已经下雪了,比往年早了三天。”

我只是在念报纸上的标题而已。

“今年元旦——不对,是明年元旦,要不要找个地方玩玩?”

铃音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每年都要出去游玩一两次。做销售的只有新年的时候才走得开,所以费用再贵,我也会咬牙带家人出去,新年的第一天通常是在外面度过的。不过比起温泉,我们更爱去滑雪场。我跟美绘子都喜欢滑雪——我们俩是在滑雪场认识的,铃音很小的时候,我就教她滑雪了。孩子走后,我们再也没出过远门。

美绘子默默摇头。我们的关系应该不算差,只是很少说话。因为我们都怕聊着聊着说了不该说的话,一不小心揭开过往的记忆。

孩子走了五年,美绘子却仿佛老了十岁。她原本是不显年龄的人,常跟我炫耀:“我跟铃音一起出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们是姐妹。”但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染了头发,掩盖以前没有的白发。而且染得不是很勤,一低下头就能看到头顶的花白。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才四十九岁,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我对人生失去了兴趣,体力与精力的衰退也无法唤起我的危机感。

要是我们都不幸活到平均寿命,等待我们的将是漫长到令人厌烦的余生。

拜那本和服宣传册所赐,我们忽然察觉到,最近总能在电视广告里看到穿着振袖和服的女孩。

和服广告就不说了。明明才十一月,贺年卡、用来打印贺年卡的打印机、照相机的广告也轮番上阵。

广告代言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要是铃音没出事,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我们已经养成了习惯,一看到这样的广告,其中一个人就把电视关掉。

但不是突然拔电源,嘴上也不会说什么。我们只是不想在下一个广告时段再受一次刺激,所以在节目还没结束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关掉电视,或是干脆走开。就算那个节目是美绘子每周必看的电视剧,或是我关心的体育赛事直播,我们也会装出一副“看腻了”的样子。

渐渐地,我们不怎么看电视了,就像五年前一样。

刚办完葬礼那会儿,我们也是这样。偶尔会看新闻和天气预报,可是电视屏幕上一旦出现此前三个人一起看的电视剧,或是铃音生前爱看的综艺节目,我们就会关电视。因为只有铃音不知道结局,岂不是很不公平?铃音已经没法再笑了。连开心和欢笑都会激起我们夫妻的负罪感。

我们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慢慢拾起了笑容,拾起了爱好,觉得饭菜好吃了,能喝醉酒了,能正常看电视了。可是一本宣传册又把我们打回了原形。

人们常说,时间能抚平心灵的创伤。这话大概没错,可到底需要多少年呢?

确定美绘子睡着后,我走出了卧室。闹钟的数码屏上显示的时间是“01:14”。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铃音的房间,打开房门。

房间还保持着五年前的状态。书桌上的笔筒、时钟、迪士尼的收纳盒、书架上的书都没动。杂志也都是五年多前发行的。枕边的娃娃也只在换床单和被子的时候动一下,换好了就归位。

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墙上还贴着初中的课程表。唯一消失的是房间的主人铃音。

硬要说这个房间和五年前有什么不一样的,恐怕就是放在书架顶上的两个塑料收纳盒。它们的盒盖都是透明的,里面装满了DVD和蓝光碟片。从铃音出生到她十五岁那年的所有录像,都刻录在那些光碟里。她刚出生那年还只有录像带,后来我把它们都翻录到光碟里了。虽然跟美绘子约定以后不再看那些录像,可我怕数据有什么闪失,还是偷偷做了备份。

我拿出其中一张光碟,悄悄走下楼,把光碟放进影碟机,打开电视。趁画面还没显示,先把音量调小。

这段录像我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了,所以我知道最先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片雪白。

那是铃音初三那年元旦,我们一家去滑雪时拍的。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举家出游。当时还没有用手机拍视频的习惯——至少我没有。所以去滑雪的时候,我把刚买的小型摄像机塞进了腰包。

接下来出现在画面中的是正在等缆车的铃音和美绘子。铃音穿着自己选的焦糖色滑雪衫,松松垮垮的。当时我开玩笑说:“当心猎人把你看成熊,一枪打死。”铃音嗤之以鼻。一眨眼,她已经长到跟美绘子差不多高了。然后我把镜头对准了女儿,一如其他有女儿的爸爸。

铃音把两只戴着手套的手举到头边,慵懒地摆了摆。

“我走了——”

录像中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她是真的觉得很烦。见我把摄像机带去了滑雪场,她就没给我好脸色看。“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老拍我行不行。鼻涕都要被你拍到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口叫“爸”来着?

铃音上了缆车,一只脚上套着滑雪板。一年前,她跟几个朋友一起去过滑雪场,掌握了滑雪板的玩法。女儿升上初中以后,只有在我教她滑雪的时候,才会用充满尊敬的眼神看我。没想到我连滑雪老师的地位都没保住。

场景切换到了山顶。不过这个“山顶”是位于半山腰的滑雪场中级路线的顶端。铃音远眺山下,两眼放光。见我又在拍她,她用手掌挡住镜头,学着某个明星的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