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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询问他们,用上巧妙的技巧,又小心,又慎重,还带着训练有素的人种学者的专业式冷静。我询问了最简单、最实际的问题,确信通信志工作正常。它的确工作正常。但是得到的全部回答让我几乎和二十多个小时前一样懵懂无知。

最后,我身心俱疲,放弃了专业人员的精明,对着跟我坐在一起的这群人,向他们问道:“你们杀了我的同伴吗?”

我问话的三个对象正埋头在一台拙劣的织布机上编织着,没人抬头看我一眼。“是。”其中一个说道。我开始管他叫作阿尔法,因为森林里第一个靠近我的就是他。“我们用利石割断了你同伴的喉咙,把他颠倒地拎着,静静地看着他挣扎。他命享真死。”

“为什么?”过了会儿,我问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无味得就好像一粒谷壳碎屑。

“为什么他命享真死?”阿尔法回答,仍旧埋着头,“因为他的全部鲜血流光了,他停止了呼吸。”

“不,”我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阿尔法没有回答,但是贝蒂——我猜她是女的,说不定是阿尔法的老伴——在她那台织布机旁抬起头,干干脆脆地答道:“为了让他死。”

“为什么?”

回答的绣球总是被抛回我的手中,我完全没法得到哪怕一丝的启迪。经过多次询问,我确定,他们杀塔克是为了让他死,他之所以死是因为他被杀了。

“死和真死有什么分别?”我问道。在这点上,我信不过通信志,也信不过我的脾气。

第三个毕库拉——德尔,发出一阵呼噜声,以作回答,通信志翻译为:“你的同伴命享真死。你没有。”

最后,我失落至极,眼看就要怒火冲天了,于是我厉声喊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们不杀了我?”

三个人都停下他们手中没头没脑的编织工作,看着我。“你无法被杀死,因为你不能死,”阿尔法说,“你不能死,因为你属于十字形,你追随十字架之道。”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这该死的机器前一秒把十字架翻成“十字形”,后一秒又翻成了“十字架”。因为你属于十字形。

一股寒意贯穿我的全身,我突然有一股想要笑的冲动。我是不是无意中闯入了那个老掉牙的全息传说中去了?失落的部族膜拜着不经意间闯入他们森林的“神”,直到那个可怜的杂种用剃刀还是啥玩意儿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于是部落的人们带着些许慰藉地确认了这来访者显而易见的死亡,并且,把他们往昔膜拜的这位“神”作为了献祭之物。

这本来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若不是塔克那苍白的脸和皮开肉绽的伤口还历历在目。

他们对十字架有如此的反应,表明我所遇到的这群人,是曾经的基督徒殖民地的生还者——或是天主教徒?虽然通信志中的数据坚称,四百年前坠落在高原上的登陆飞船中,载着的七十名殖民者,仅仅只有新科翁马克思主义者,所有人对古老宗教瞧都不会瞧上一眼,更别提是不是公然反对了。

我琢磨着是否要撇下这个问题,如果继续追问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是我愚蠢的需求逼迫我继续下去。“你们信耶稣吗?”我问道。

他们脸上带着一副茫然的表情,不再需要口头的否认了。

“基督啊?”我再次试了试,“耶稣·基督?基督教?天主教会?”

毫无兴趣。

“天主教?耶稣?玛丽?圣彼得?保罗?圣忒亚?”

通信志发出响声,但是这些词似乎对他们毫无意义。

“你们追随十字架吗?”为了这最后的接触,我劈头盖脸问道。

三人看着我。“我们属于十字形。”阿尔法说。

我点点头,却毫不明白。

今晚,在日落前,我睡了很短的一点时间,醒来时,大裂痕黄昏之风的风琴和笛子的音乐正好开始奏响。在这儿村里的岩脊上,那声音尤为响亮。连茅屋都仿佛加入了合唱队,往上升涌的狂风吹过石头夹缝,吹过扑啦扑啦拍打着的叶片,吹过粗糙的熏洞,鸣叫着,哀号着。

有什么不对劲。我头昏眼花,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整座村子被遗弃了。每间茅舍都空空如也。我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心里思忖,难道是我的出现激起了某种大逃亡。风之乐已经终了,流星开始它们每夜的表演,在低低的云层划出道道裂痕,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声响,我转过身,发现三廿又十的七十人正站在我身后。

他们一个个走过来,沉默寡言地回到了茅舍中。没有光。我脑中想象着他们坐在茅舍中,呆呆凝视着。

我并没有马上回自己的茅屋,而是在外面待了些时间。过了一会儿,我走到长满草的暗礁边,站在石头坠向深渊的地方。一簇藤蔓和植物的根紧紧抓着悬崖峭壁,但似乎有几条几米长的藤蔓荡到了下面,悬在天堑之上。不可能有藤蔓长到足够让他们顺着爬到底下距此两千米的河边的。

但是毕库拉就是从这个方向走来的。

这一切都讲不出个头绪。我摇摇头,回到茅屋中。

坐在这儿,在通信志触显的映照下,我写下了这些,我试图想出一些防范措施,确保我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我什么主意也没有。

第一百零三日:

我知道得越多,我懂得越少。

我已经把绝大部分装备移到了茅屋中。他们为了让我待在村里,把这间茅屋清扫一空,作为我的屋子。

我拍了照片,记录了视频和声音芯片,还给村子和居民做了个全息扫描。他们看上去毫不介意。我在他们面前投放他们的影像,他们会笔直穿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对着他们播放他们说过的话,他们只是笑笑,回到他们的小屋,在那儿一坐就是几小时,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我给了他们一些贸易小饰品,他们一声不吭地拿了,发现不能吃,就随手扔在了地上。草丛里丢满了塑料珠子、镜子、小块彩色布片,以及廉价钢笔。

我搭设了个完整的医学实验室,但是毫无用处;三廿又十不肯让我检查他们,不给我采集血样,即使我再三向他们展示,跟他们说这毫无痛苦,他们也不会让我用诊断装备扫描他们——一句话,无论怎样,他们都不跟我合作。他们不争论。他们不解释。他们仅仅是转身离去,继续干他们不是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