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逐(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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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习得”是一幢巨大的圆形建筑,好像进取号星际飞船的舰桥嫁接在一座膀粗腰圆的摩天大楼顶端。奈杰尔的镜头一直拍摄着朱莉娅、林肯和我,皮尔斯的镜头则一直在上下左右移摄,为了尽量多拍周围环境。我已经明白,他们追求的只是数量,所有艺术性工作都留待日后在电脑上开展。提出这个建议的是皮尔斯——一位亚裔女子,一根链子连着她的唇环和耳环,舌头上还穿了碍事的舌钉——朱莉娅则和她一拍即合。朱莉娅和奈杰尔把我拖出电梯之后,叫了屋顶出租车载我出酒店,无须穿回大堂,这让我很是高兴。当然,我说起斯逐想吃人的事,他们谁都没当回事儿;让他们激动的是得到了一个拍摄真实真人秀纪录片的机会。

“道森能直接联系上星系太空站这儿的头头。”林肯对我解释道。“头头”指的就是圣蟅,它们初次在地球亮相时,就没对随之而来的政治轰动表现出丝毫兴趣。身为物理学家、工程师、生物学家,它们专注于自己的兴趣领域,心无旁骛。人类政治家们简直要被逼疯了:这些法力无边,足以将地球变作一缕烟云瞬间消散的家伙,宁愿花几个小时观察鼻涕虫吞吃白菜叶子,也抽不出时间和总统或首相探讨时政。然而人类科学家的情形却完全不同,因为圣蟅都必定有好为人师的倾向。我猜,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现代政治家引起不了什么实质性变革,不论多少个撒切尔夫人或布莱尔加起来,都抵不上真空吸尘器的发明者对人类生活的改善。道森是太阳系基地中人类科学家小组的组长,跟在圣蟅手下学习(圣蟅的手可真多)。

“咱们去找他,应该能向圣蟅讨个说法——他可是圣蟅眼里的红人,什么事它们都放心让他去干。”林肯继续道,“据我们的研究者称,他甚至得到了接触格璃场技术的许可。”

来到研究所大厅,林肯先是与昆虫外形的接待员闲聊了很久,畅谈目前为爱因斯坦频道制作的纪录片,接着又和超大可视电话屏上的一个大胡子男人对话。我立即认出那就是道森,因为林肯和朱莉娅一路都在发泄对那个频道的牢骚和不满,而我对那个频道一向钦佩。道森身材矮胖,头发花白,留着花白的大胡子,橘黄色的眼睛看上去相当怪异。他是这样一种物理学家:因为纯研究做得比谁都好,他惹恼了不少同行,而更惹人生厌的是,他还可以将自己的研究运用于实践和盈利目的。有好多像他这样的科学家,带着名下精彩绝伦又晦涩难啃的论文离开了欧洲核子研究组织CERN,他也一样有论文,外加对量子计算作出的实实在在的贡献。我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我看到道森的视线越过林肯的肩膀直直向我射来,随后下达放行指令让我们都上去,我心中的兴趣被点燃了。

要怎么描述圆形大楼的内部才好呢?这里有工作台、计算机、大型等离子屏、看似刚从CERN新鲜出炉的宏观科技,人们在走动、交谈、挥舞光笔,人们在汲取外星科技的菁华,利用电子显微镜扫描电路板,对异星金属碎片进行质谱分析……

许多外星科技在地球上现身,其中不少设备一旦遭人解析,就立即变成一堆冒烟的烂泥。不是它们不肯让我们学习,而是它们不愿我们在学习过程中造成星球人口骤减。但这里的情形全然不同:在圣蟅的直接监督下,科学家们研究得不亦乐乎。

林肯和朱莉娅带给道森的首个问题是让他大致谈谈自己领导的小组所研究的一切。于是他描述起轻如泡沫塑料韧如钢铁的材料、能切割钻石的切片机、纳米级自我修复型电脑芯片……我的兴趣被勾了起来,但片刻之后却陡然感到病入膏肓,要不是靠着助行架,我早瘫倒在地上了。最后,他站到几根飞檐柱前,向柱间星光点点的什么东西比比划划。我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讲解格璃场,兴趣又提了上来,就在那时,林肯和朱莉娅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那么,圣蟅心里信任你吗?还是仅仅给了你斯逐级待遇?”朱莉娅问。

我望着若隐若现的微光,望着微光背后屋子的另一头,那里好像有张工作台正趁着没人注意要偷偷溜走——后来我才意识到,眼前的景象其实是一只圣蟅正背着各类仪器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

“斯逐?”道森问。

“对,它们的宠物。”林肯插进话来,“圣蟅好像有意在给这种无肉不欢的生物到处找食。”

我的视线跟随圣蟅经过柱子来到一架大货梯前,我对着某个呼吸器猛吸了几下——不确定是哪一个,但好像挺有效。我想我又幻听到幽鬼的呻吟了,周围一切事物的边缘似乎都有些模糊起来。

“宠物?”道森说着,盯着林肯使劲看,好像刚发现了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的新型蠢蛋。

“可反过来说,如果把反正没活头的人投喂给它们,”朱莉娅说,“我也觉得无所谓。”

道森摇摇头说道:“我就是好奇,想了解你们的看法,所以才让你上来的。”现在他转头对着我。“跑进圣蟅的格璃场可算不上最好的主意——它对你的反应会大大超过对斯逐的反应。”

斯逐乘坐货梯上来,星星点点地闪耀着,在圣蟅的注视下滑步来到它面前,然后绕着房间朝我行进。我左边挡着几张工作台,所以最快的逃跑路线就是直走左拐进客梯。我不太理解道森所说的话。你瞧,哪儿都不疼的健全人当然有资本谨慎思考勇往直前,可是,如果你在生命里每跨一步都有痛苦如影随形,死神老大还手持镰刀随时待命,你的观点就会统统改变。

“它跟你联结上,又被你挣脱了。”他说,“你不查看环境分析程序吗?你看不出它心动了吗?”

我撒腿跑开,迎头撞上两根柱子之间隐形的网——先前道森研究的格璃场。能量使我的助行架短路了,某种近乎有生命的东西连上了译虫,接入我的大脑。外骨骼能量、大型参考系、传送、以公式呈现的现实……无法准确描述。惊惶失措之间,我只顾着看哪儿是自己不想去的,再把自己弄到别的地方。巨大的太阳系基地在我四周展开,上上下下,以线条、平面和交互点的形式呈现。我把它们扭成新的模样,让自己迈上了星球之巅。格璃场为我罩住周围的空气并保持体温,却不会遮蔽凄凉而美丽的现实;事实上,它还放大了知觉。我站在钢铁平原上凝望木星,它真称得上庞大,但并非无边无际。透过真空看去,群星并不闪耀,但也无法否认它们正在深空之外燃烧。我大口喘气,将周围景象扭成新的格局,发现自己滚落到了一大群涕鸥中间,周围的格璃场纷纷作出反应,将我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