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舒瓦兹(第6/8页)
八天后,我开始边跑边睡。因为大脑无法像身体这样不眠不休。最后,我看见天空中出现云朵,岩缝中冒出几棵灌木。这意味着已经离开了舒瓦兹的地界,我不由得松了口气。看了太久的沙漠,看惯了灰黄色的大地,再看到绿色只让人觉得高兴。但心底的些许悔意,让我禁不住停下身,几乎要转身回望来时的路。
我想起了父亲的脸,想起他对我说:“兰尼克,我真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又听到他的声音:“现在这身体算毁了,你的头脑还会效忠于我吗?你还会爱你的父亲吗?”
是的,我爱你,你这只想着征服更多土地的浑蛋,你正在对抗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所以我来了,我来了。
我不再回望,不再停留,只径直向北,进入斯尔的群山中。
这片土地已被战争毁掉了。
大地备受摧残,待收的庄稼被焚烧殆尽,到处都是遭到焚毁的房屋的残骸与灰烬,而这还只是靠近沙漠的乡下地界,附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军事目标。这样的毁灭除了让民众忍饥挨饿,又有什么意义?
这不像是纳库麦人会干出来的事。我没法想象那些在屋角仰望黎明、赞美朝阳的人们会犯下这样的恶行。虽然他们官僚主义,虚伪做作,编出不知所谓的谎言来掩盖日常的交易和买卖,但这也只是出于善意,并非借此藏污纳垢。他们的本性并不邪恶,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毁灭一切,更何况贪婪的人更会保护这些土地才对。只有那些怀着无尽恶意和仇恨的人,才会决定毁灭而非占有这片土地。
这一路所见的凄惨景象,只让我越发愤怒。谁会憎恨这些头脑简单的斯尔人?我的父亲征服了相邻的两个家族,却唯独放过了斯尔,就是因为这儿都是些无害的乡下人,只喜欢热热闹闹,夸夸其谈。
看到河流,附近的人烟开始繁茂起来。用于灌溉农田的水利系统毁于战火,农民们正忙于重建运河。还有人在建造新的房子,用以遮风避雨。离家太久,我几乎忘了雨季即将来临。
从纳库麦的捕鸟网上摔下来到现在,我已经快一年没穿过衣服了,所以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仍赤身裸体。在这儿,人们可不会对一个裸体的男人视若无睹。但一个既没有朋友,又没有钱的人又该去哪里弄件衣服穿呢?更何况当我走过时,所有人都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立刻垂头装作没看见。
幸好后来问题自己解决了。我在黄河岸边停下,找了个河堤上的一丛长草躺下,让身体和精神都开始休息。醒来时,却有三个女人正瞪着我。我慢慢起身,以免她们被惊吓到。
“你们好。”我说道,她们点了点头,似乎无意谈话。“我并无恶意。”我说道。
她们又点了点头:“我们知道。”
我身无寸缕,她们看得出我并无恶意,所以还算平静。但接下来,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直接道:“我需要衣服。”
她们疑惑地相互看着。
“我没有钱。”我说,“但我一定会在一个月里把钱还给你们的。”
“这么说,你不是那个裸体人。”一个人小声道。
“你们说的这个裸体人是谁?”我问道。
“他从沙漠而来,有人说他会为我们复仇。”
我这才明白,有关我的传言已经四处流传。普通人常会听信那些神秘的传言,并寄望于奇迹降临,将他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我就是那个人。”我说道,“我从舒瓦兹来,我要去找那些犯下这些罪行的军队。”
“你会杀了他们吗?”最年轻的那个孕妇轻声道。
“我会阻止他们杀戮的。”我说道,又暗暗怀疑我是否真的能做到,“但现在,我需要衣服。我该穿上衣服了。”
她们点点头,然后走开了,步速并不急,但不久后就消失在起伏的田野间。我跃入水中等她们回来,躺在河底,看着鱼在头顶游来游去。在水上,一切都被人摧毁,被人破坏了。而在缓慢的水流之下,鱼儿却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
我在水下待了很长时间才钻出水面,长长吸了口气。水边立刻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其他人跟着尖叫着向后退去。我习惯了像一个舒瓦兹人那样自由散漫,可这里已经不是舒瓦兹了,我得尽量正常一点。
“他一直待在下面。”一个女人对身边聚拢的人群说道,他们一边点着头,一边打量着站在水面上的我。“我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了,他一直待在水下面。一整个小时啊。”
“别胡说。”我说道,“我在下面待了最多十五分钟。”
他们用一种满是敬畏、尊敬的目光看着我,还隐隐透出一点恐惧。那个怀孕了的女人向我递出一捧衣服。我从水中走出来,他们更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仿佛期待着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似的。那神态让我想起星尔的水手们把我从舱室中拉出来之后的样子。那时他们以为我是恶魔,或者是神使,无所不能。真该让他们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但还有些人垂涎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年幼时在穆勒袒露身体的样子,不由得害羞起来,等不及擦干身上的水,就把衣服往身上套。
“谢谢你们。”我穿好衣服道。
“这是我们的荣幸。”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儿的老男人说道。我这才发现人群中没有壮年男子。
“你们的成年男子都去参战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名头人说。
那名怀孕的女人黯然点头:“斯尔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没有斯尔了。”那名头人道,“我们现在是纳库麦人了。”
人们跟着点了点头。我看着他们:“这就结束了?那你们还要我去杀什么敌人呢?”
他们沉默了。直至一个老妇人突然满眼泪水,嘶声喊道:“杀了那些纳库麦人,杀光他们!”
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为我们的儿子,为我们的家,为我们的土地,杀了他们,杀掉那些纳库麦人。”
我仿佛听到一首憎恨与死亡之歌从他们的心底涌出,便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那名妇人对我喊道。
我回过头道:“兰尼克·穆勒。”
令我惊讶的是,人们愤恨的哭喊声猛地消失了。有人看起来一脸恐惧,还有人一脸鄙视地转过身去,仿佛我开了个低俗的玩笑。但更多人只是突然僵在了那里,一丝表情也没有,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就走。只有那个老妇人愤愤地对地上吐了口唾沫,仿佛这就是她要表达的一切。
我的名字把他们的友谊和希望变成了憎恶与恐惧,但为什么在这种穷乡僻壤,我的名字还会有这种效果?在穆勒,我是继承人,所以人人都听说过我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斯尔的人们也会知道这个名字?我已经离开了一整年了,几乎整场战争期间都在外游荡。带着这个问题,我继续向北进发,朝着穆勒的水上之都前进。难道是丁特故意散布谣言说我是叛国者?但很难想象父亲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难道我离开得太久了,而父亲已经不是穆勒之主了?我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