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子(第6/10页)
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行渐远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
从前我觉得是因为戴天最终发迹了,当上了官儿,而我知道他最一的一面,他肯定会疏远我的,包括队上的兄弟们,他统统不再搭理。但许多年后我再去回想,又觉得可能不是这么回事。我们都是糙人,又因为职业缘故,示人都是刚与狠的一面,温柔、细致、善解人意,这种词跟我们都不搭界。但是人与人相处,或者说与戴天这种生性细腻的人相处,还是应当交流得更友善些,有些话能说,有些玩笑能开,但有些不能。久而久之,他就会觉得我们针对他也好,瞧不起他也好,心里难免不生出怨气,这怨气堆积得久了,可不就是疏远与仇恨了吗?
后来我开始带徒弟,就开始有这方面的意识了,所以李昱刚跟夏新亮都跟我关系很近。有时候我搂不住火儿也散德行,但因为平时还比较讲究,孩子们倒也不太在意,至少没隔夜仇。尤其是夏新亮,他刚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了戴天,也是白白净净文弱书生那一挂的,我还真挺小心翼翼的,但后来发现第一印象是假象,他表面上看着斯斯文文,内核是非常硬的,又倔,他也不玻璃心,抗压能力很强,脾气还有点臭,他不是说不得,是你说他能把你怼死。
假象。好像我们跟戴天的不对盘也未见得就是真相,虽然深知彼此不是一路人、处不来,互相嘴里头也没好话,但是他走马上任之后,不论承认与否,他还真当起了我们坚强的后盾。以为他是个缩头乌龟,他给我们顶雷;以为他拜上踩下,他为我们争取权益;以为他贪恋权势,他为我们铤而走险不计前途。我们觉得他思维固化,而实际上,我们看待他所采取的眼光也从来没发展过。
一打子资料看完,我点了支烟,头脑非常混沌。
宫立国被踢这事让我有点在意,哪怕是文君没告诉我宫立国是被戴天整了,我还是会在意。很反常,要说戴天想办谁,我们个个儿都能排宫立国前头。宫立国—他心腹,有能力有魄力,出成绩守规矩。
起先我跟宫立国也不熟,没共事过,江湖传闻又是他跟戴天穿一条裤子,老实讲,我对他印象不好。但这次回来,我们接触了几回,我就知道不能人云亦云了,宫立国不错,业务能力没的挑,人品也能竖大拇指。就说抓捕谢天麟那回吧,他真让我佩服,一方面自己身先士卒,一方面保护队友不让更多人进入现场冒风险。为这,他自己躺医院里了,那真是捡回了一条命。我想着都后怕,又是持枪又是舞刀,真是拿命在拼,这得是多高的觉悟啊。他是坏警察?不存在。
这么一员大将,对戴天又无比忠诚,他这是抽哪门子风要给人办了?当时绝不是一个必须丢卒保车的局面。
哗啦哗啦的翻纸声萦绕耳畔,我的视线落在了“侦查讯问学(选修,指导员杨捷)“上面。昨天闭眼前我看到的就是它。
敢情宫立国念书时候还选过杨师伯的课呢,有品位。
瞬间,我感觉脑海中翻涌起了浪花,但同时海上又有一片迷雾。
高博控制住的嫌疑人跳楼了,师父的拍档杨师伯带嫌犯指认现场时嫌疑人也跳楼了,戴天让宫立国放了招嫖的王语纯,王语纯的父亲王树响是看守所的副所长,宫立国被戴天设计离开刑侦工作,宫立国上学期间选修过杨师伯的侦查讯问学……
一场风暴在头脑里爆发。一个一个的点,却难以连成线。这其中到底缺少了什么关卡?
掌过档案袋把资料胡乱塞进去,我快步走向停车处,头脑就像坐在炉火上的水壶,汨汩冒泡。
赶去队上,我办公室都没进,径直去找了文君拿档案室的钥匙。文君见我急火火的,也没多言,问我需要什么资料。我让她给我看看索引目录,我自己找。
见我没有想透露的意思,她也不再追问,我查了编号就跑去档案室了。取出卷宗,我席地而坐,快速地翻看起来。
这是一起灭门案,死者分别为丈夫孙铨三十六岁,妻子杨珺三十二岁,女儿孙俪一岁半,丈母娘秦索莲六十一岁。凶手是时年三十三岁的东北籍男子孔军,也就是后来指认现场时跳楼身亡的那个嫌疑人,当时已在看守所拘役中。
案情比较简单,系情感纠纷引发的暴力犯罪。
这个孔军与妻子杨珺曾在东北老家定过亲,当时杨珺的母亲秦素莲收了孔军家里八万八的彩礼。俩人也在老家办了婚礼,但是没有登记。婚后夫妻俩去南方打工,这期间多次发生口角,随后上升到家庭暴力。杨珺不堪其扰,选择了出逃。
据孔军供述,他一直寻找妻子杨珺未果,遂回到老家向杨珺的母亲秦素莲讨要彩礼,秦素莲拒绝退还彩礼,并将孔军逐出了门。这事一下在村里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孔军打跑了老婆,还想悔婚退彩礼。他在村里也待不下去了,就再次返回南方打工。
多年过去,孔军的生活一直不如意,家中双亲又陆续因病去世,耗光了他多年的积蓄。就在这个时候,孔军听说杨珺的母亲秦素莲离开了老家,前往北京给女儿照看刚出世的婴孩。经过多方打探,他掌握了杨珺在北京的居所,辗转找到了杨珺母女,要求她们退回当年的彩礼。再次被拒绝后,生活坠入谷底的孔军为报复泄愤,趁入夜一家人安睡的时刻,撬锁进入房内,犯下了灭门案。
报案人是孙铨一家的邻居付国辉,当天早上他正常离开家里准备去上班,却在楼道里发现了血迹,血迹的源头在邻居孙铨家,在他敲门不应的情况下,选择了报警。
案件负责人正是杨师伯,他仅用三天时间就破获了此案,并在河北沧州将孔军抓获,彼时孔军正准备在当地务工。
所有的笔录我都翻着了一遍,这案子没有任何问题。
通过笔录,我能感受到嫌疑人的精神状态—愤怒、憋屈。他认为社会对他不公正,认为人间没有公平在,他就是处在极度仇恨的那么一个状态,没有悔过的意思,他就是认为“坑”了他的杨珺母女该死,杨珺再婚的丈夫该死,他们的“小孽障”更该死。他原话:“我不怕杀人偿命,他们早就把我给杀了!我爸肺癌晚期,我上他们家去讨回彩礼,我都跪下了,我说就算你们救人一命行吗?”
这么一个人,却在指认现场的时候,由阳台跳楼自杀了。
别说杨师伯料想不到,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处在想要慷慨赴死的那么一个状态,想要拿出气盖山河的男子气概,就典型一法盲,典型一个直线思维的主儿。他怎么就跳楼了?他觉得自己手握正义啊,他觉得自己才是受害人啊,怎么会选择自戕这么一个“畏罪自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