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忘忧糕(第14/17页)
常青的胸口如遭重击。
那成年女子头生双角,金眼灼灼,发间簪着芙蓉,耳上垂着明珠,毫无正形地趴在僧人的膝盖上。那僧人一剥好手中的荔枝,她便张了口过去嗷呜一声吞了,又再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这滋味如何?”
“还好吧。”她漫不经心答道:”不过是一棵一千六百多年的老树,我都吃腻了。没啥新玩意儿么?”
“这天底下的滋味你都尝得差不多了,哪儿还有新玩意儿?”旁边的贵公子插话道:”不过呢,今天晚上唱着‘看朱成碧颜始红’,还端着酒杯过来的那叫做段清棠的家伙,我看阿碧你就没尝过,说不定值得一吃。”
阿碧,阿碧。果然是她,所以那僧人该是莲灯和尚,这是五百年前,梦瑶君的宴会
笔灵曾说过,每一任他的主人,都留了一段记忆在妙笔生花之内,难道这便是段清棠舍弃的那段回忆?
若果真如此,站在身边的这位也不该是笔灵,应该是记忆中的段清棠本人。
常青刚想到此处,成年的朱成碧便皱了眉道:”人肉不好吃。”
贵公子噗地一声喷了一口酒出来。
“这吃嘛,有好多种吃法的。”他挥手赶走了蜉蝣仙女们,眉飞色舞地靠过来:”待我细细说与你听。”
莲灯和尚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接着开口。
“阿碧,你如今年岁几何?”
那女子皱眉,开始掰手指:”一,二,三……六千多岁了吧。谁记得清楚?”
“刚才那人过来唱歌,照你往日的性子,早该发作,为何没有赶他走?”
“因为我并没有觉得他讨厌啊?”朱成碧道:”我只是觉得耳根有些发紧,脸有些发烫,心跳也快了——梦瑶君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旁边的贵公子已经笑得捧着肚子,遍地打滚,遭到了朱成碧的一个威胁眼神。
“秋子麟!”她低喝道:”汝是不是皮又痒了?”
那贵公子就是秋子麟。常青意识到,是被斩断麒麟角,黑化成黑麒麟王之前的秋子麟。这个时候,他跟朱娘依然是可以调笑的同伴,莲灯也还活着。
他们都还在她身边。繁花在月光中浮沉,美酒在杯中荡漾,那些鲜血和杀戮还只是天边的喧嚣,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感觉,在你六千多年的岁月中,之前可曾有过?”莲灯和尚接着问。
朱成碧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迷惑表情。
莲灯和尚叹了口气:”阿碧,我当初将你带入红尘,便答应过要让你知晓这世间诸多滋味。如今你也尝过不少味道了,可这世间还有一种滋味,你从未尝过。它可置人于死地,也可令人绝境逢生,可教人转眼坠入地狱,也可教人立地成佛。我问你,若从此三生三世梦牵魂绕,念念不舍,你仍可愿识得这滋味?”
“……我并不是常人,不会入轮回。”朱成碧思考着:”我也会从此念念不舍吗?”
“说得也是。你的寿命如此长久,对你来说,念念不忘,未免过于不公。”莲灯点头。”我知道在灵气充沛的仙山上,生得有一种名为忘忧果的果子。白的可消除忧愁,红的能唤回记忆,而唯有黑色的,能洗净你所有关于这种滋味的记忆。如果你尝过之后又觉得后悔,便去寻找这种果子,做成忘忧糕吧——从此便能将那人忘得一干二净,犹如再入轮回。”
听到这里,常青终于明白了,为何朱成碧看着凌虚谷主献上的忘忧果时,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她还是收下了三种忘忧果,用她的话来说,有”大用处”。
白色的给他吃了,清洗了记忆,红色的又让他恢复了记忆。那黑色的呢?
她想要忘记的人,是谁?
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幻起来,莲灯也好,秋子麟也罢,全都犹如滴落在水面上的颜料一般消融了。常青先是听到了一阵清幽的笛声,紧接着便望见了新的景象,就跟小萱笔下曾经出现过的画一样:身着紫鹤衣的段清棠吹着长笛,回身望着,眼神中尽是笑意。在他身侧,靠着一棵重瓣山桃,怀里抱着只酒坛,半醉不醉的,正是成年的朱成碧。
糟糕!不能让她喝太多,否则现了原形发起酒疯来,如何收拾?
这些年来,常青随口念叨她已经成了习惯,此刻完全忘记了这不过是段记忆,张口便要制止
“你还是少喝点儿吧,一共就只有半杯的量,偏偏又爱找人拼酒。”
笛声停了,紧接着是段清棠的声音。
朱成碧哼了一声,拍着酒坛子道:”最后一夜了,过来陪我喝一杯。”
“你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跟莲灯一起护送通天引去敦煌。”段清棠望着她轻声道:”通天引可沟通尘灵两界,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存心要抢夺,这一路艰险,还是得多加小心——”
“过,过来陪我喝一杯!”
他叹口气,在她身边蹲下,朱娘愣愣地看他,杯子从手中滑落。
“果然是又醉了。”
“汝,汝们人类寿命短的很呢。”她喃喃:”我这一去,说不定就是七十年,七十年后,我又要到哪里去寻汝?”
常青只觉得喉咙中酸涩无比。
他还记得,她曾跟他说过一样的话。那时她也不知在阳澄湖的雾镜中看到了什么,一定要喂他吃下用数十条人命换来的双生菇,又弄坏了他的笔。他那时正在气头上,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吃。
连她问他这句话时,他也只是冷漠地回答她,该相逢时,自然会相逢。
他并没有想过,再次问出这句话时,她已经独自守了五百年的塔。那时她又一次遇到了与段清棠相似的人类——那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
眼前的回忆仍在继续:段清棠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外表普通的笔,在空中随意一划,便掉落下来一支开满重瓣山桃的花枝。
“我出生的村子里,种满了这种九九八十一瓣的山桃花,这是我最喜欢的花。等我死的时候,也会让他们找一处开满桃花,碧水环绕的地方把我葬了。这样,到我投胎时,就不会离这种桃花太远。”
他将那花枝放入了朱成碧的怀里。
“你且等着我。来世,我会出生在一个也种满桃花的村庄,我会找到生花妙笔,再去寻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么些年来,她如此爱这种重瓣山桃,如此喜欢在桃花簇拥之下开宴会,原来是这个缘故。
当初他刚上天香楼,她非但没有吃掉他,反而为他做了一份蛋炒饭。他一开始既是惶恐,也觉得奇怪:为何芸芸众生,偏就自己得了她的青睐,另眼相看。后来随着相处的时日渐久,他自己也动了心,便将这疑问暂且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