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思想改造(第2/5页)

周六一回到家里,赵迅一把将大着肚子迎上来的舒淑文抱住,“我洗过澡了!”

舒淑文误会赵迅了,略带娇羞地说:“看你猴急的,人家肚子里有孩子呢。”

赵迅仍然得意洋洋,“‘洗澡’过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舒淑文温柔地点了一下赵迅的额头:“才一星期呢,就那么慌啊?”

赵迅反应过来了,哈哈大笑。一把将妻子横抱起来,小心放在屋里的躺椅上,“文妹,你不知道‘洗澡’是学习班里的新名词,指我们这些旧社会的艺人清洗干净自己思想上的资产阶级污垢,改造好思想,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成为一个全新的、干净的革命文艺工作者。这个……这个,嗯,不是你要的那个意思呢。”

两人笑作一团,在躺椅上小心谨慎地亲热了一番。赵迅把头伏在妻子的肚子上,问:“他在里面有意见了呢。”

舒淑文说:“动得可厉害了。肯定是个小调皮鬼。”

赵迅说:“你要多多地吃,给我养个大胖儿子。对了,他将来会是一个作家的儿子。淑文,我要到作协干副秘书长了。”

舒淑文没有显得特别的高兴,“这么说,你洗干净自己了?”

赵迅愣了一下,“当然洗干净了。这是李旷田同志亲自告诉我的,还说作协工作任务重,我是个人才,军区文化部的冯部长来要我他们都不放呢。”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对未来满是跌跌撞撞的憧憬。米线店不要再开了,厨师王师傅和四个伙计都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自谋出路;舒淑文的奶奶留给她的一根金条也捐给国家买飞机打美国鬼子去,学习班里好多艺人都捐了,咱们可不能落后。以后领政府的工资了,要像个国家干部,还顶着个小工商业者的帽子,将妨碍副秘书长的进步。家中的用人孙妈也辞退算了,现在劳动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大家都平等了,家里还雇用人就是剥削了。旧时代的一切东西都要在家庭里“洗洗澡”,从穿的到用的,从花销到做派,都要适应新时代的风尚。赵迅的美军飞行夹克、凡尼丁毛料西装西裤,阴丹蓝布长衫,南洋风情的花衬衣,甚至礼帽、鸭舌帽都送给王师傅吧;舒淑文的旗袍、百褶裙、玻璃丝袜、香港定做的高跟鞋、水獭皮大衣,还有那些金银首饰、翡翠手镯、玉佩挂件,送给用人孙妈也不合适,那就都藏在箱子底吧。以后天天穿列宁装。过去舒家的老照片、旧书、杂志、老岳父写过的那些吟风弄月的古体诗(自印过一本《梅边吹笛》),家中还堆了近百册,还有和法国老板往来的信函(厚厚一大摞),在铁路上工作时的日志,都赶快烧了吧。尤其需要赶紧处理的是家中的那些耶稣像,圣母像,十字架,《圣经》,这些都是帝国主义的东西,共产党是无神论者,不会喜欢它们的。舒淑文期期艾艾地问,还有你给我姐姐写的那些情诗,我一直保存着呢。要不要烧?赵迅毫不犹豫地说,烧。都是些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他看到妻子眉头皱了一下,好像真被那烧情诗的火烧着了,便信誓旦旦地说,我现在心中只有你,我早和过去一刀两断了。舒淑文叹了口气,我是为我姐姐惋惜呢。毕竟那是一段很真挚的情感。赵迅赶紧说,再不要提你的姐姐了,我在学习班里为你的家庭背书,差点过不了关,还是老韩他们帮我作证明,说你是个有进步思想的学生,为了迎接新中国才留下来的。

舒淑文最后问:“赵哥哥,你的那些勋章呢,烧不烧?”

赵迅就像被烫着了手一般松开了搂着妻子的手臂,脸上的疤痕急促地抖动起来,他翻身坐起来,像个苦苦冥思的哲人,又像个负债累累的商人,却被一枚过去时代的勋章压得喘不过气来。

“勋章,你烧不化的。把它们埋在那盆梅花下吧。”

在舒家的传世家业中,这盆据说是明朝时期就种下的梅花极为珍贵,堪称舒府的镇宅之宝。它栽在一个长宽各一丈二、深达两丈的大石缸里,至少传了七辈人以上。昆明本就是一春城,素无寒冬,梅花这种喜寒花卉在昆明也就更为珍贵了。过去舒家每年都会在梅花开放时,请高人韵士、至爱亲朋来家里赏梅,舒淑文的父亲舒惟麒的许多古体诗都是赞咏这盆“明梅”的。不过在抗战时期“明梅”不再开花,几百年的枯藤只发少许绿叶。舒惟麒曾经以梅咏志:“家国有难藤无语,河山光复梅先知。”神奇的是抗战胜利的当年,也就是1945年的冬天,明朝的梅花傲然绽放,团团血红色的花朵装点古藤,无意卖俏争春,唯报家国中兴。那年前来赏梅的朋友特别多,连报馆都派来记者采访,说是那枯藤上绽放的都是抗日将士的鲜血,河山光复在望,“明梅”报喜送春。到风云突变,狼烟四起时,“明梅”再度“无语”了。舒惟麒逃离自己的家园时,曾对舒淑文说:好好照看好我们的“明梅”,就像照看你的奶奶一样。

周一,学习班情形突变。先是刘国栋东窗事发,这个情场高手自进学习班以来,思想就不放在认真改造上,他和班里一个唱花灯的女演员从第一周起就眉来眼去,第二周就在周末暗度陈仓。终于在昨天在一家旅社被人捉了奸,捉奸者正是一直与他同居的富商姨太太以及发动起来了的街道群众。刘国栋至死都不明白,这点事情,何至于兴师动众。新社会了嘛,砸碎了封建牢笼,恋爱自由,谁和谁睡觉革命管得了吗?

在学习班的“洗澡会”上,刘国栋此言一出,就引起“群殴”式的批斗。首先站出来慷慨激昂发言的是杨小昆,他说刘国栋就是一个狗改不了吃屎的嫖客,在旧社会吃喝嫖赌样样都来。他曾经抽过大烟,还是国民党反动市长的女婿,又和反动资本家的姨太太长期姘居乱搞,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人物,共产党好心好意地改造他,请他来学习班“洗澡”,可他不好好跟党“洗澡”,却和小烂屎在一起洗澡,搞女人搞到学习班来了。你以为这里是干什么吃的?党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们,改造旧社会遗留在我们脑子里的坏思想、旧作风,给我们上课讲国际国内形势,让我们树立革命文艺思想。可他呢,和小烂屎滥吃滥嫖,把这里当成妓馆了!

杨小昆唾沫横飞、口诛手指。那是昆明街头泼妇骂街的惯常动作,手高高地抬起来,手腕却弯下去,食指高过对方的鼻子,有的还附带跷起的兰花指,形成居高临下之态,却隔得远远的,大约随时要提防被对方打一拳。连与会的李旷田也听不下去了,挥手制止他:同志们发言要注意文明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