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思想改造(第3/5页)
这个迎春剧艺社的剧务,当年来投奔老韩时,老韩问他读过些什么书,他说七侠五义啥的都读过,老韩又让他念一段台词,听得在一边的刘国栋毫不客气地评价说,比结巴顺畅一点。老韩再问他知道田汉曹禺吗,知道巴金老舍吗。他挠了半天头说,种田的老汉他倒认识几个,老舍?老子就是舍命来演戏的嘛。老韩当时气得想踢他,说你演个屁的戏。你可晓得什么是表演?他回答说谁不认得表演?戏台上的人演的是假的,戏台下的人看着是真的。老韩当时要打发他走人,但这个家伙哀求说饿肚子已经好几天了,在剧社里不求别的,给碗饭吃就行。据杨小昆自己说他们家前清时还是很阔的,家里三进三院,用人都有七八个,只是在民国时家道中落了。赵迅来接手剧艺社时,杨小昆已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跑场地、和高利贷者打交道、摆平社会上地痞流氓的骚扰,还真少不了这样的人。在剧社里,他既被人看不起,又离他不得。有人曾经看见他在服装间抱着舒菲菲换下的旗袍戏服手淫。舒菲菲曾跟赵迅抱怨说,只要一看见杨小昆色眯眯的眼神,就会常常忘记了台词。以至于每当有重大演出时,赵迅总是把杨小昆使得远远的。当初大家报名参加学习班时,他也来跟赵迅要一张表填。阿Q当时就说,这是共产党为搞艺术的人办的学习班,你来凑什么热闹。杨小昆的回答颇为理直气壮,共产党是为劳动人民翻身求解放的政党,我是地道饭都吃不饱的劳动人民,你阿Q都去得,我为哪样去不得?
第二天刘国栋就被人叫走了,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
学习班风声鹤唳,天天晚上开会学习、揭发“洗澡”到十二点。人们不再在吃饭时和晚上散步时开玩笑说闲话,男同志和女同志们更是“授受不亲”,话都不敢多说两句。上面宣布说本周末不放假了,去炼钢厂义务劳动两天。赵迅心里暗自叫苦,原说星期天陪舒淑文去医院检查呢。那时他还不知道,生活从此将不一样了。
这天晚饭后老韩约赵迅出去散步,他们当然不能走出中学校的大门,只能围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转,晚七点还要继续“洗澡”呢。
“老弟,没想到会这样。”老韩愁眉苦脸地说。
“怎么了,老韩?还在想国栋的事?算了吧,他这样的人,就是花前鬼的命。”
“是我的命要背时了啊老赵!”老韩急得声音大了起来。
赵迅忙示意他小声点,两人紧张地往四周张望,暮色苍茫中有人在打球,有人在散步。但赵迅凭直觉感到有人在盯他们的稍,在试图听到他们的谈话。
下午老韩被叫到校务办公室“洗澡”,跟他谈话的是老黄同志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那人向他出示了一份国民政府时期的黄色封皮的档案,也就是人们称的“敌伪档案”,里面有一份表格,上面清楚地写着韩三勤自愿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的申请,而另一份档案里,则是国民党昆明市党部任命韩三勤为三青团宣传股长的委任状。
“我当时都尿裤子了,那人是省公安厅的人。”老韩哭丧着脸说。
赵迅倒吸一口凉气,浑身都冰凉了。“学习班‘洗澡’时,你为什么不交代?”
“我怎么说得清?”老韩声音又大了起来,“那时还不是为了方便拿到‘准演证’。人家给我情面我不领,我还想不想搞我的话剧?我们是演戏的人,人家是坐江山的人,谁坐那个位置上都要拉拢我们不是?”
赵迅当然清楚,曾经风光一时的三青团,在1948年国民党搞党团合并时,很多三青团员自动加入了国民党,也有不少的人因为厌恶打仗和国民党的独裁统治,从此远离了这个组织。他和老韩交往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他往国民党市党部的门多看一眼。老韩向来是个很清高的人,当年跟市党部宣传部和党通局的人打交道,他都把赵迅支到前面,还说我看见这些官僚就烦。老韩可能以为,不跟国民党沾边,这事就过去了。可现在赵迅越发感到,像他们这种人,过不去的坎会越来越多了。
“那他们……要你怎么说?”
“重新自我检查嘛,再洗一次澡。今晚……怕是就要开始了。天老爷啊,我怎么洗得清自己?”
赵迅鬼使神差地说:“老韩,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暂时不说。”
“唉!”老韩眼里都是泪了,“赵老弟,我有件事得托付你。我老伴儿和孩子,他们回到家时,如果我不在,你得帮我照应照应。”
赵迅大吃一惊:“他们离开香港啦?”
“上周刚离开。唉,早一星期让我洗这个澡,我就让他们……”
这时有个人影远远跑来,是杨小昆。赵迅连忙示意老韩不要再说话。杨小昆很做作地和他们打招呼,说自己饭后运动运动,然后晃晃悠悠地跑开。老韩嘀咕了一句:“小人一个。我当初真是个东郭先生呀。”
赵迅鄙夷地说:“不用理他。我也是东郭先生,真不该让他来参加这个学习班,高抬他了。旷田同志上午还找我去问这人底细,让我以后提醒他注意说话方式。真给我们迎春剧艺社丢脸。”
“你要小心这头白眼狼,老弟。今天黄同志问了很多我们剧社的问题,好些大家私下说的话,他们都掌握了。尤其是阿Q和刘国栋的牢骚。谁会是告密者呢?”
“哦?”赵迅又吸了一口凉气,努力想自己在剧社里说过些什么不合适的话没有。
“老弟,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老韩,我们多年的患难兄弟了,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嫂子他们那边你放心,再说还不一定把你怎样呢。”
“不是我的事,是你的。”老韩定定地看着赵迅,“老弟,我也算是个久走江湖的人,从你来到剧社,我就把你当兄弟看,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不简单的人。”
赵迅笑笑,“兄长过奖了。我不过在你那儿讨到碗饭吃,找到自己想干的事情。”
老韩用忧伤的口吻说:“你还跟我装糊涂啊。你难道不晓得现在越不简单的人背景越复杂。凭你的县城小学教师的资历,就可以把我的剧社搞得那么红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谁都认识的?你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在这个时候可得小心。你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啊!我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韩三勤,就托孤于你了。”
晚风袭来,吹不掉老韩簌簌下落的眼泪,也吹不走赵迅内心的烦恼与恐惧。操场外有一条铁路,一辆货运火车轰隆隆开来,赵迅他们看不到火车,但听得见那尖锐粗犷的鸣叫,感受得到那车轮震撼着脚下的土地,仿佛从他们欲说还休、五味俱陈的心中碾压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