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思想改造(第4/5页)

到周四,学习班外面忽然停下一辆吉普车,下来两个公安干部,宣读了对国民党三青团骨干分子韩三勤的逮捕令。老韩被带到教室门口时,回头用绝望的眼光望着赵迅,没有说一句话,但赵迅什么都明白了。

那时学习班上正在给阿Q“洗澡”,本来从这个家伙身上搓下来的“污秽”已经够令人胆战心惊的了,老韩一被带走,教室瞬间变成一个大冰库,人人呼出的寒气都清晰可见。班上的几个积极分子,在埋头整理他们手中的“炮弹”,杨小昆跃跃欲试,正在默数笔记本上罗列的关于阿Q的罪状,似乎马上就要倾泻到那个倒霉鬼的头上了。

阿Q忽然干号一声,像在戏台上进入了角色一样,几步走到讲台一侧,“扑通”一下给大家跪下了,然后“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在大家的诧异中开始了一场惊世骇俗的自我表白。那真是需要极大的耐心才可以听得下去的一场思想剖析。他说自己从小有爹无娘,没娘的孩子有多苦啊!隔壁张七妈的奶水他吃过,张七妈的奶子大奶水多,奶急时滋出来三尺多远,她家小胖子和我加在一起都吃不完。拉牛车的简老汉有天还跟张七妈说,两个娃儿都吃饱了,你让我也吃一口,结果被张七妈满院子追着打(教室里有轻微的笑声,被会议主持人呵斥了下去,同时提醒阿Q忆苦不能光说吃奶的事情)。阿Q连忙说对对对,我们家那时穷啊,七岁时我都还是光屁股,去上国民小学了才第一回认得啥子是布。我还穿过高奶奶纳的鞋,唐家二媳妇做的衣服,猴子他爹老倌不要的棉袄,还和黄老财家的狗抢过饭吃。我在昆明的小巷子里长大,从小就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的剥削和欺压,他们说我像孙猴子一样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时总是让我扮强盗,他们扮官兵。那时我总感到屈辱,共产党来了,我才终于扬眉吐气起来。因为官兵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强盗就是造反的共产党,我就当然跟共产党一伙的了。现在要是还能跟儿时的伙伴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我还当强盗,和国民党官兵做斗争。

(主持人再次打断他说,不要讲儿时的游戏了,谈谈你自己在旧社会的表现和对新社会的认识。)

旧社会?旧社会我表现得像劳动人民一样好,到处受人欺负,在学校老师同学都看不起我,嫌我穷呗。可是我会演戏,特别会演受苦的穷人,斯尼……坦尼……撕鸡吃的那个大师说的现实主义啥的,我都不需要去想去感受。我的现实可比台上的那些角色苦。学校书读完后找不到正经事情做,到处打流跑滩混饭吃(说到此处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后来碰到老韩,哦,韩三勤约我去他的剧社干,我在剧社演小角色、跑龙套、干最累的活计,只求有一碗饭吃。那些当红的女演员从来都不正眼瞧我们一眼……(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嗯,这个这个,杨小昆同志也是这样。他就跟我说过舒菲菲一向都讨厌他。是不是杨小昆?你别不高兴,在剧艺社你是和我一起受苦的底层职员,是劳动人民。舒菲菲追随她的资产阶级洋人主子去了,我们不追随,我们追随共产党,说明我们是一伙的。刘国栋、韩三勤、赵迅他们是一伙的。刘国栋进了学习班牢骚特别多啊。他说共产党的干部真是土包子,穿着大棉裤跳舞,却要求学习班去伴舞的女演员穿旗袍,看上去就像土老财搂着姨太太。当年国军军官……哦,不对,该死(抽自己一个嘴巴)!当年国民党的反动军官去舞厅都是穿“罗斯福呢”的美式军礼服,裤子缝笔挺得割手,头发上沾不了苍蝇。看看,看看他们那时多么反动啊!他们倒是洋派了,可还不是打不赢穿大棉裤的解放军。女演员还不是喜欢人家的大棉裤,对不对?(有学员更正道,阿Q你不要乱说乱讲,人家不是喜欢大棉裤,是喜欢解放军。)对对对,是喜欢解放军。我还要揭发!在学习班里,有天我还听见韩三勤跟赵迅说反动话,说这是个什么学习班,光学政治,一点业务也不学。我们又不是搞政治的。当初真不该来,我们自己演自己的戏,活个自由自在。赵迅说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搞政治,政治反过来要搞你,因此你学点政治也是有用的。赵迅这个人表面很豪爽,很正直,其实特别阴,鬼心眼多。他让我演阿Q,要我在台上喊三民主义万岁,说“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狗屁台词。赵导演,我当时就向你指出这不是阿Q说的话。对不对?斯……妈的,撕鸡吃的大师也没有让阿Q这样说。可是你还是逼着要让我阿Q说。我阿Q是个多么热爱共产党的人,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呢?

阿Q真的就是阿Q。在赵迅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如此利落地说这么长的表白。在赵迅排演《阿Q正传》之前,他一直在迎春剧艺社各种剧目中跑龙套。学习班对他的教育看来真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更管用。赵迅想起有一次阿Q对他说,赵导演,你成天找那些个记者采访舒菲菲,你都说我把阿Q演活了,是专演阿Q的大师,拜托你也找几个记者来采访采访阿Q大师吧。我要出名。

阿Q开了学习班思想改造靠自扇耳光、揭发他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过关的先河。所有准备砸向他的炮弹都哑火了,连积极分子杨小昆都被巧妙地拉拢,成了迎春剧艺社的劳动人民代表。赵迅想,这憨狗日的,看来我还得重新“洗一次澡”了。

赵迅想的太乐观了,要是他能预先看到自己将要面对的危机,再洗多少次澡他都愿意。周六出完早操,大家啃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准备去炼钢厂义务劳动。有人来通知赵迅说,让他去李旷田同志办公室。赵迅当时心“咚咚咚”跳了三下,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厄运来敲门了。

他敲开了李旷田办公室的门,进去就看见李旷田满脸狐疑,又有些恼火生气,就像一个被撒谎的孩子欺骗了的家长;还看见里面不但有判官一样脸色的老黄和老刘,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穿土黄色军装的人。这时赵迅想到了老韩被带走时那双绝望的眼睛。

过去的历史就是你背时的命运,也是你永远挣不脱的阳光下的阴影。

没有过多的客套了,穿黄军装的两人中的一个用冷漠的声音说:“赵迅,今天叫你来,是要你向组织交代清楚,你和国民党中统特务钱基瑞的关系。”

赵迅稍稍松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我已经向组织交代过了,我在旧社会搞话剧期间,他是党通局的特派员,同时兼国民党市党部戏剧文艺审查委员会的主任。我们要上演的剧目都要报他那里审。他是一个压制民主自由和进步思想的文化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