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4/9页)
这次从郑霁那里见到那份“黑名单”后,他凭超强的记忆暗中记下了所有的名字,然后立即赶到北门书屋,把那份“黑名单”交给了他们。那里面不少人都是他当年读西南联大时的教授啊,张奚若、潘光旦、费孝通、吴晗等。让赵广陵很惊讶的是,李公朴轻蔑地抖抖那张纸,笑着对闻一多说:“闻先生,愚弟不才,虚列榜首,看来要比你先走一步了。”闻一多先生那时正在画第二天民主集会的海报,他用红色的颜料把“民主”两个字写得鲜红似血,对那份“黑名单”看也不看,“仆如 ( 李公朴的号。),你去了,我给你开追悼会。如果你的血不够,我就来添上。我们的血还不够,自有更多的仁人义士。我就不信中国唤不来一个民主的政体”。李公朴先生踱步过来看闻一多先生的海报,颔首道:“嗯,民主不是黑色的,是红色的。在中国,这种红色有两个方面的寓意,一是代表了共产党方面的意图,二是象征民主是要用鲜血去换取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一份‘黑名单’算什么?今天我们两只脚跨出门,就不准备再跨回来。”
迎着枪口往上冲的人,赵广陵在战场上见得不少,但这两个学识渊博的知识分子、大教授面对枪口也毫无惧色,不能不让赵广陵既佩服又心戚戚然。要什么样的政权,才会把国之大器、民族精英时常置于阴险的枪口下?在中国争民主难道比打败日本鬼子还要残酷血腥吗?打日本是为了救亡,争民主是为了国家中兴,我们究竟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流多少血,才能催生出民主中国的到来呢?
实际上当第一次和闻一多先生见面,看见那恐吓信里的两颗子弹时,赵广陵就决定为自己的先生做点有益的事,为民主运动尽一点力量。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四处联络退伍老兵,企图组建一个护卫队。但那些好不容易招拢来的老兵竟然会被李子祥的金条所蛊惑,有个老兵曾经问他,让我们干那活儿,你每天给多少钱?
赵广陵身上哪里有钱?他现在的饭钱还靠老下属郑霁资助。国军的一个中层军官如果不“喝兵血”,收入还不抵政府机关的一个小办事员。但在第8军,李弥是最讨厌吃空饷的军官的,一经查实,军法论处。赵广陵也不是按正规途径复员的军官,从军营里狼狈逃出来时,身上的积蓄仅有刚发的军饷。在从山东回云南风餐露宿的旅途中,他两次靠找过去的军中同僚接济,才买得起火车票和汽车票。一个失意的军人,就是大地上的一条流浪狗,牙齿是锋利的,却腹中空空。
组建护卫队的事赵广陵有一天跟闻一多先生提起过,但受到先生的断然拒绝,先生还对赵广陵大加申斥,说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达官显贵吗?帮会老大吗?出入前呼后拥,鸣锣开道?我们民盟从不要一兵一卒,从来就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我们推倒独裁政权,不是靠枪炮,而是靠民主的理念。你在国民党军队里都学到了些什么?你走吧,我不需要保镖。
那个在编辑部帮忙的陆杰尧,从见到赵广陵第一天起就对他没有好感,他总是对赵广陵说你们国民党军队如何如何,好像他就是一个国民党派来的特务似的。闻一多先生下逐客令时,赵广陵用求援的眼光望着他,因为他认为陆杰尧是清楚闻先生的处境的,应该赞同他的想法。但陆杰尧并不搭理他,还去把门打开,送客了。
救国无门,报师无路。那几天赵广陵相当消沉,天天在老兵客栈里找醉。在赵广陵的印象中,闻先生从来没有如此严厉地对待过自己的学生,他在学生面前总是循循善诱、谆谆教诲。大二时,有个北方来的同学因为生活实在困难,不知咋的被昆明一个富商的大老婆包养了,那女人少说有五十多岁,脸上的脂粉涂得有城墙厚,常常开着辆道奇车到贫穷的联大校园显摆,两人成天厮混在一起,把那家伙搞得像个鸦片烟鬼似的,昆明话叫“掏枯井”。班上的同学们感到奇耻大辱,结伴要去揍这个有辱联大学风的家伙。闻一多先生知道此事后阻止了大家,有一天在课堂上讲《离骚》,闻先生像往常一样来一段极具个人特色的开场:“痛饮酒,熟读《离骚》,方称名士……”然后掏出烟斗来,问下面:“你们谁要抽?”这其实是给想抽烟的男生们一个信号。但那天闻先生点好烟斗后,丢开讲义,话题一转给大家讲起了《庄子•秋水》,他温和地望着大家说:“抗战时期,国家有难,你们看我和我的家人都在饿肚子,中午我还只靠两个辣椒下饭。但庄子在这篇文章里写道,有一种鸟叫鹓,鹓者,鸾凤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而有一种鸟名鸱,却专以腐烂的鼠肉为食,还自以为是得很。故李商隐有诗云:‘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竟未休。’作为一须眉男子,天下有几种饭吃不得,第一汉奸的饭吃不得;第二仇敌的饭吃不得,第三嘛女人的软饭吃不得。腐鼠而已。”在同学们的哄笑中,那个吃软饭的同学头都低在课桌下了。
赵广陵不明白的是,闻先生不把吃软饭的同学赶出教室,却把他赶出了北门书屋的民主周刊编辑部。要是巨浪还活着就好了,赵广陵想。他不是闻先生的高足,巨浪才是。闻先生当年喜欢用秃头毛笔书写教案或书信,那字自有一番名士风味,那些秃头毛笔都是巨浪负责为先生收集,他当年出入闻先生的家就像进自家的门。日本飞机第一次轰炸昆明,闻先生头部负伤,后来联大的课程都改在早上七点上课,十点一到,师生都去城外“跑警报”。每次“跑警报”巨浪总是不离闻先生左右,一边走还一边向天上张望,仿佛随时要扑在闻先生的身上。在松山战场的一个夜晚,两个老同学彻夜喝酒长谈,说到当年在联大的岁月,赵广陵记得巨浪说:“天佑吾师,你说要是那次日本人的炸弹再扔偏一点,中国岂不少了闻先生这样的大师?这狗娘养的小日本,专门来炸我们的校园,是想断我们的文脉啊!”
就在赵广陵还在借酒浇愁的一个冰凉的雨夜,几颗子弹把一个国家对民主的向往击碎了。李公朴先生和他的夫人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偏僻的小巷里忽然蹿出两个冷血的枪手,他们没有多话,也没有勇气站在手无寸铁的李公朴先生的对面,而是从背后开枪。第二天凌晨赵广陵才得到消息,连忙赶到医院。那时闻一多先生和很多人都来了,人人眼里都噙着眼泪,泪光里都是燃烧的火焰。“无耻!”李公朴先生喊了一句,一口鲜血从口里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