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6/9页)

此奇文一出,舆论汹涌,天怨神怒。如果一个堂堂的政府开始耍流氓了,那它必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民心。民心已经在淌血了,他们还要往民心上补上几刀。连昆明大街上的小脚老太太都骂政府不讲道理,昆明话叫作“说话喷钢”。但黄宗礼的嘴里不但“喷钢”,还要喷出子弹来哩。黄宗礼对手下的幕僚说:“云南人本来就老实憨厚,都是被联大的那些喊民主的教授和学生教唆坏了,这些教授、学生又是被龙云惯坏了的。杀一个不能以儆效尤,就再杀一个!你不去杀他,人家就赶到前头去杀了。还有人想把坦克开到大街上去哩。”

有个级别很高的特工说:“黄主席,卑职可以把他们秘密逮捕,秘密处决,就说他们都跟女人私奔了。”

黄宗礼回答道:“都是些胡子一大把的人了,又是品行没有瑕疵的教授知识分子,谁相信他们会私奔?你们就不动动脑子?”

“那我们就制造一场车祸,或者把他们丢到翠湖里,说他们不慎溺亡。黄主席,卑职以为:公开枪杀或者暗杀,会让那些教授们更铁了心跟共产党走。”

一个刚刚入行的特务建言道:“或许我们可以找几个妓女去和他们睡觉, 把他们当嫖客抓起来,在报纸上坏他们的名声,然后说他们在监狱里自杀了。”

黄宗礼喝道:“这种死硬分子怎么会在监狱里自杀?”

那个小特务嘀咕道:“在我们的监狱,喝口凉水也会噎死呢,睡觉也会一觉醒不来哩。要是还没有人相信,就说他们在玩躲猫猫游戏时高兴得死了。”

“妇人之见!哪个政府的监狱里会‘喝凉水死’?‘睡觉死’?‘躲猫猫死’?有这么混蛋的当政者吗?当此国家戡乱之际,奸党作乱,匪盗四起,不杀一两个教授,不能以正视听,也不足以维护领袖威望。你们怕什么?”黄宗礼拍着桌子上的一张昨天的《大公报》,头版就是闻一多在演讲时大声疾呼的照片,“你们看闻一多这种煽动骚乱的分子,走在大街上振臂一呼,从者如云。政府对他们太宽容了!再不除此逆贼,任由他们搞啥民主选举,将来天下不是国民党的,也不会是共产党的,而是民盟的了。”

那个高级特工想,党国就要败在这个云南土鳖手上了。人家共产党拼命把自己打扮成民主的倡导者、捍卫者、拥戴者,他们把土地分给了农民,画一块“联合政府”的饼笼络知识分子的心,而我们却用枪弹把教授知识分子驱赶到他们的怀抱,共产党不得天下才怪了!二战结束后法西斯被钉进了棺材,党国里的蠢货们却要将它借尸还魂,以后该是人家把我们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了。他鼓起勇气说:

“黄主席,为了党国的利益,卑职不能不斗胆进言,杀一个闻一多,于共产党无伤毫毛,但给党国造成的损失,比丢掉十座城池更甚!”

“城池丢掉了,可以再打下来;人们脑子里的这主义那思想多了,你占再多城池有何用?”黄宗礼起身把那张《大公报》钉在墙上,对那特工说:“把你的枪拿来。”他接过枪,推弹上膛,“啪”地一枪打在报纸上。“哼哼,我以为你们的枪都哑火了呢。国家养你们不就是为了维护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吗?”

这特工被上峰的羞辱激怒了,他挺起胸脯说:“黄主席,卑职等杀闻一多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不过,这不是卑职等该干的事情啊!这分明是在帮共产党!如此重大的事情,我们还是请示一下南京方面吧?”

黄宗礼冷笑两声:“你就说我是共产党,不就好了吗?但遗憾啊,老弟,我还是你的上司。你被解职了,去感化院好好休养吧。”

而在昆明警备司令部,下一个暗杀目标不仅早已锁定,而且还迫不及待。因为执行上次任务的几个特务都已经加官封赏,这些党国的军人们并不在意什么社会舆论,也不会过多考虑杀了一两个民主人士,会把更多的知识分子推到共产党一边。他们只相信手中拥有的武力,认为民心是可以用枪弹和威权弹压的。他们大多参加过抗战,认为国家是自己保卫下来的,失地是自己收复的,天下当然该由党国来坐,共产党和其他民主党派凭什么来分一杯羹呢?不但不让你们分享权力,还不准你们乱说乱讲。军人的行事方式只有一条:谁挡我的路,我就把他干掉;而独裁政权的驭民之术其实更为简单:我可以任意行事,你不能指手画脚。

黄埔一期生、昆明警备司令部司令霍揆章也许还沉浸在两年前胜利赢得滇西战役的自豪中,他指挥的二十集团军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收复古城腾冲,直至把小日本赶出国境。八年抗战中中国军队首次对日军的主动大反攻,他是主要指挥者之一,那时他是中国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他班师回到昆明时,人们倾城出动、夹道欢迎,鲜花淹没了国军士兵们行进的队列,摄影记者的镁光灯晃得他感觉自己真是个卫国御敌的民族英雄。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这个巨大的荣誉离民族罪人仅是一步之遥。

有谁会想到一个曾经指挥千军万马杀向日寇的陆军中将,会为杀几个教授知识分子而绞尽脑汁,组建了一个冷血残忍的行动小组呢?他当然知道省党部那边黄宗礼也在紧锣密鼓地策划暗杀行动。他是军人,知道时机的重要。他等不得南京那边的命令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是骄傲自信的军人的做事风格。但军人一旦介入政治,城市的大街上必定会充满血腥味,军人在战场上的勇敢就变成鲁莽了。军人的敌人不再是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而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学生、知识分子、大学教授。

宪兵团的中尉排长郑霁被指定为这个近百人的行动组外围成员,他听人说闻一多这两天好像雇了个保镖,身材高大、面目狰狞,像是个训练有素的人,成天跟他形影不离。这人还带着一帮学生,总是围在闻一多的身前身后,让行动组的杀手不好下手。郑霁一下就想到了赵广陵,老长官也命在旦夕了。

那几天赵广陵睡觉都在先生家外屋的沙发上。开初闻先生和民盟的人都不赞成赵广陵的做法,说我们民盟是倡导和平、反对暴力的组织,面对暴力,我们宁可用自己的鲜血和语言去还击。当赵广陵把从那个担柴老头儿的柴里搜出的一把两尺长的刀拿给他们看时,闻先生还天真地说:“也许是人家砍柴用的呢。”赵广陵回答道:“先生,我可没忘记当年你在课堂上给我们讲的‘鱼肠剑’的故事,还有‘图穷匕首见’。古时的刺客都是义士,现在的刺客都是流氓。政府一旦耍起流氓来,比街头上的小混混流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