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5/9页)
“我为民主而死!”这是他的最后呐喊。
“闻先生,不能再有人为民主而死了。”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赵广陵挤到闻一多身边,轻声对他说。闻一多回头看看他,神色严峻地说:
“像李先生那样为民主而死,是胜利的死!你怕什么?”
赵广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学生自走上抗日战场,就将生死看作白天和黑夜的关系。学生只是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报答先生一二。”
旁边有人附和道:“闻先生,我们要小心啊。那些流氓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先生,让我跟在你身边吧。”赵广陵恳求道。
有几个还没有北上“复员”的联大学生也说:“闻先生,李先生的后事还要料理,好多事都要您出头露面。我们打算成立一个纠察队,就让这位打过仗的学兄来带队吧。”
闻一多想了想,“学生纠察队可以,你先前说的那些国民党老兵,我不要。”
从那天起,赵广陵重新回到闻一多身边,特务的跟踪与监视于他来说并不陌生,早年的训练让他具备了在人群就可看出谁是暗藏杀机的刺客,从身后若隐若现的脚步声或鬼魅一般的身影中察觉出跟踪者在哪里。昆明的这些小特务,要论特种技能,大体都在赵广陵身手之下。李公朴先生入殓那天,仪式结束后他和几个民盟的人陪闻一多先生刚走出医院门口,几家媒体的记者围上来,记者还没有发问,闻一多先生就高声怒斥特务无耻、卑鄙,代表中国民盟云南支部申明此事一定要追究到底,查办真凶。这时一个担柴的老翁忽然冲着闻先生跌跌撞撞地过来,闻先生刚想上前去搀扶,赵广陵一步抢上前去,挡在闻先生面前。他抓住那担柴人的手腕时,感觉到了他手上的力量,那是一双舞刀弄枪的手。赵广陵低声怒喝道:“狗特务,给我滚开!”那家伙的目光顿时散乱了,畏缩了,扔下柴就跑。而闻先生还浑然不觉,问赵广陵这老人家怎么了。幸好这时又有个记者追上来提问,才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
在李公朴被暗杀的第二天,赵广陵就找到了郑霁,将他堵在被窝里。他对着衣冠不整前来开门的郑霁劈头就是一巴掌。“你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
在国军中,老长官既是兄长也是父亲,哪怕他现在已经成了个乞丐,要打要骂都随了他去。
“不是我们干的,老长官。”郑霁捂着脸说。
“那是谁干的?共产党吗?”
郑霁没有过多辩解。他把赵广陵引进屋,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证件来递给他看,赵广陵一下就怔住了,像不认识自己的老下属一般。
原来郑霁不但是宪兵团的中尉排长,还是军统的人。军统无所不在的触角赵广陵并不陌生,就是在铁板一块的军队里,你也随时得提防军中的同僚中谁有军统的背景。戴老板的一个指头,抵得了一个陆军上将。郑霁说:“老长官,不是我们军统的人干的,就跟党国没有关系。我们也正在查呢。霍司令的特务营、宪兵团、稽查处、省党部的人,还有云南的地方势力,甚至共产党的地下党,都有嫌疑。老长官,你不知道,杀人竞赛开始了。”
“杀人竞赛?”
郑霁解释道,现在军统掌握的竞赛双方,是昆明警备司令部司令霍揆章和云南省党部主委、省政府代主席黄宗礼。鉴于自抗战以来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成为名副其实的“民主堡垒”,现在联大北上“复员”了,昆明的民主势力大受影响。但当年那些跳得厉害的人,政府是一定要跟他们算账的。而那些试图跟党国分享一点权力、跟着共产党喊组建联合政府的民主党派,未免就太天真了。谁不知道在中国,有枪杆子保证,才会有政府啊,因此政府认为他们被共产党利用了。尤其是中国民主同盟,看似是中国目前第三大党,但他们只反老蒋,不反老共,这就让蒋主席甚为头痛。霍揆章虽然当了昆明警备司令,但还想当云南省政府主席,军政大权一把抓;而那个云南老土鳖黄宗礼呢,也想尽早去掉那个“代”字,以圆封疆大吏之梦。暗杀李公朴并没有南京方面的命令,但有人就先动手了。下一个是谁,一定还会有人抢先一步。他们现在认定杀那些知名教授,会取得一石三鸟之效。既可到蒋主席那里邀功,又可嫁祸于共产党,还可趁机搅乱云南局势,赶走龙云的地方势力。现在杀李公朴的两个案犯已经抓到了,正在审讯,看情形有可能是警备司令部特务营的人。黄宗礼有些急了,没有抢到头功,就给那些争功的抹了一把黑。但这个云南土鳖是在出卖党国利益啊!郑霁抱怨道。
云南籍的国民党云南省党部主委兼省政府代主席黄宗礼,早年曾是同盟会会员,参加过辛亥革命,护国战争中上过前线,也算是久经战阵的党国元老。但他从来不被家乡人待见,因为跟老蒋跟得紧,抗战时先是被“云南王”龙云驱逐,抗战胜利后才被老蒋钦点回云南主政。他既有边地人的自卑、孤独,又有衣锦还乡的自负、傲慢,常常以封疆大吏自诩。他自言爱自己的家乡把头发都爱白了,因此他痛恨那些自抗战时期来到云南的下江人,外省人,当然也包括西南联大的教授和学生。他认为正是这些人败坏了云南淳朴的民风。民国三十四年西南联大发生的“一二•一惨案”,他作为元凶之一被联大的教授联名上书政府,呼吁驱逐,撤职查办。但黄宗礼是那种最典型的乡野土鳖,只效忠一个人,而不顾及效忠的手段。当孙子也好杀人放火也罢,只要老蒋高兴,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大约属于那种拙劣的画匠,本想给领袖的形象涂彩,结果是越描越黑。他利用省党部的特权,不但严格审查李公朴惨案的新闻报道,甚至还亲自修改稿件标题。但他对党国的一片忠心看上去却居心叵测。因为就是共产党方面的高人,也想不出如此让国民党颜面扫地的新闻标题—— “桃色事件引发血案,李公朴终遭情杀。”文章用通俗小说家的笔法,津津乐道地描述了李公朴先生到昆明后,如何假宣扬民主之名,勾引良家少妇某某,使其怀孕,少妇婆家打上门去论理无果,最终导致此桩情杀惨案。又云昆明本民风纯良之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妻贤夫敦厚,叔嫂不通问;人们平易恬淡,邪气不侵。自抗战起,下江人蜂拥而至,西洋民主被奸党操弄,蛊惑民心,乱我国本。须知民主并非不守宗法伦理,民主亦非随意易妻而眠。李公朴之死,纯属夺妻之恨引发仇怨,与民主无涉。多行无礼,必自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