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枪口下的大师(第7/9页)
闻一多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就像父亲忽然发现自己的孩子一夜之间成熟了。“过去总是我告诉你们该如何如何,现在你能当我的先生了。从如何提防特务,到怎么烤好一个土豆。哈哈。”
由于西南联大的大部分教授已经回北平天津去了,学生们也走得差不多了,位于西仓坡的联大教授宿舍越发冷清肃杀,闻一多先生的那一排房子只剩下他和潘光旦先生两家。别说晚上月黑风高,鬼影幢幢,就是白天也显得阴森恐怖,杀气萦绕。那些遍布在昆明大街小巷的各种传闻,就像随时都会飞出来的子弹,西仓坡周边那些曲里拐弯、阴暗狭窄的小巷,仿佛每一转角处都暗藏着一双阴鸷的眼睛,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昨天特务们查封了中俄友好协会,抓捕了几个工作人员。白色恐怖已经悄然袭来。赵广陵和闻一多身边的人都力劝他赶快离开昆明这座充满杀气的城市。但闻先生说:
“我一离开,诸事停顿,那些刽子手们岂不羞辱了我的骄傲?”
闻先生那时正埋头刻手上的一枚图章,屋子里光线昏暗,他不得不摘下眼镜将脸凑近些才看得见下刀,颔下的胡须都快要飘到图章上去了。赵广陵至今还背得几年以前,由浦江清教授亲笔撰写,梅贻琦、蒋梦麟、冯友兰、熊庆来、朱自清、杨振声、潘光旦、沈从文等知名教授联合署名的为闻先生“挂牌治印”打广告的骈文润格:
浠水闻一多教授,文坛先进,经学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几人知己;谈风雅之原始,海内推崇。斲轮老手,积习未除;占毕余闲,游心佳冻。惟是温黁古泽,仅激赏于知交;何当琬琰名章,共榷扬于艺苑。黄济叔之长髯飘洒,今见其人;程瑶田之铁笔恬愉,世尊其学。爰缀短言为引,公定薄润于后。
文人教授即便为生计谋,卖艺养家,行事也风雅守正,洋洒洒雅士风范,凛凛然圣贤气派。纵然如闻先生所说是“手工业者”,但也被人广为传诵,引为美谈,士穷乃见节义矣。赵广陵知道闻先生这些天抓紧为人刻图章,是为了给家人买回北平的飞机票。上午闻师母还带着两个小女儿上街摆地摊卖家中剩余的东西呢。赵广陵多年以后还在懊悔自己当时身上没有钱,他要是能为闻先生买一张机票,怎么会有后来的悲剧?
那天下午赵广陵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土豆,回到闻家后他就将土豆丢在炉灰里,炉子上的茶烧好后,土豆在滚烫的灰里也烘熟了。闻先生大约从没有吃到过这么香的烤土豆,他啧啧连声地说,这简直比烤乳猪还香,就像“白肉”比真正的肉还香一样。闻先生家本来人口就多,开支大,加上来拜访的人多,先生又好客,话投机了就非要留人吃饭。一些不明就里的客人认为闻一多先生那么大的教授,家中该不缺吃喝的,因此也就不客气了。这些天先生到处出席各种集会和新闻发布会,筹办明天就要举行的李公朴先生的追悼会,不是忙得顾不上吃饭,而是根本就没有米下锅。下午出席工商界的一个聚会,去的路上闻先生不知不觉地说了声,“这些老板们会管我们一顿晚饭吧。”声音虽然小,但听得闻先生身边的几个人都充满神往。但到聚会结束时,闻先生起身率先离开了,尽管主人有留饭之意。回家路上闻先生的儿子闻立鹤问:“爸爸,为什么不吃饭再走?”闻先生没有回答,只是拉紧儿子的手快步疾走。
晚上十点,闻先生刻完最后一枚图章,赵广陵看到闻先生还在狭小的客厅里转来转去,四处打量的目光里都透着饥饿。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从火灰里拨出专为先生留下的最后一个土豆。先生的目光竟然难掩惊喜,毫不客气地就接过去了,连灰都不多拍几下,就把还嫌烫的土豆一口塞进虬髯乱布的嘴里。土豆下肚,他大约才感到自己在学生面前的失态,便自嘲说:“刻章也是个体力活儿啊,饿得快。”
赵广陵心里一阵阵发酸。下午的聚会上,一个商界大佬说,有人说你们民盟是共产党的尾巴,共产党还发给你们薪水,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们。闻先生当时高声反驳说,你说的不对,我们有自己的政治主张,我们从不从属于任何政党。我们不反对共产党,是因为他们不搞独裁政治,提出了组建联合政府的主张,这是未来中国民主政治的希望。如果你真要把我们看着什么尾巴,那我们就是人民的尾巴!
本来可以暂且免于饥饿的晚餐,就这样泡汤了。
“先生,你要再次答应我,明天李公朴先生的追悼会,不要上台去讲话。”赵广陵看闻先生的情绪有些好转了,就重提这个要求。吃晚饭时,费孝通、潘光旦、吴晗等几位先生都要求闻先生明天不要去出席追悼会,说我们不跟他们争一时长短,留得青山在,将来有跟他们算账的那一天。但闻先生说,我这个湖北佬就是犟,我说几句话,又能把我怎么了?我就不信天下真有不让人说话的流氓政府!后来大家一再恳求,闻先生才答应不讲话,但追悼会一定要去,不然何以面对李公朴先生的在天之灵。
闻先生拿着烟斗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子曰: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我教过你们没有?”
“大二时,先生讲《论语》时教过。但是先生,此邦非彼邦了。”
“难道此言非圣贤之言?人生自古谁无死,像李先生那样为民主而死,总比在家老死,得肺病而死,溺水而死,出车祸而死,更能留取丹心照汗青吧。”
要论圣贤之言,学生怎么说得过老师?“先生,我们不谈死好吗?邦无道,我们更要活下去。学生在上军校时,教官告诉我们,当敌方的火力瞄准你时,你要做的首要事情,是隐蔽。所谓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
“你呀,还是上过战场的人。”闻先生用烟斗点着赵广陵的头,“两军对垒,比的是啥?还要我来告诉你?农夫比粟,商贾比财,烈士比义。”
“先生,您提到战场,让学生想起了在松山战场上,有个雨夜我和巨浪蹲在战壕里,天上的雨真是个大啊,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得用钢盔往外舀水。巨浪说,有时他会觉得,我们在这里御敌厮杀,就是为了让闻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师有一方安静的书桌,潜心做学问。有闻先生这样的大师在,中华文化就存在,就会代代传承下去,中国就不会亡国。小日本占得了我们的几片土地,他永远灭亡不了我们的文化。”
“唉,巨浪……”
“先生,巨浪一直是把先生的《楚辞校补》背在行军囊里的。他阵亡时,鲜血都把《楚辞校补》洇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