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三(第2/5页)

出乎赵广陵意料的是,他们不打他了,竟然都呆呆地望着他,就像望着威武不屈的手下败将。对有些被打倒了再爬起来,再打倒再爬起来的人,打人者即便是流氓无赖,也会感到无趣。再强大的革命理由,再强悍的斗争哲学,再坚如磐石的阶级立场,只要他还是个人,只要他还能分辨出日本侵略者和中国人不共戴天的民族仇恨,他都应该在这个抗战老兵面前感到羞愧。

三个审讯者似乎都感到审不下去了。追问历史,往往会追问到自己身上。他们抓赵广陵,本来是想通过对那几枚勋章来历的追查,挖出赵广陵隐藏得更深的反革命历史来。按照他们的逻辑推理,能得到国民党反动政权勋章的人,一定双手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但谁能料到这些勋章跟打日本鬼子有关呢?历史太容易被遮断了,他们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百分之百地相信当年国民党是“假抗日、真投降”,二十多年前发生在自己家乡的那场抗击侵略者的战争,他们的父辈祖辈不敢说,课本里告诉他们的是另一套说辞,这个反革命分子赵广陵说的那些话,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最后还是工宣队的饶队长老到一些,他说:

“赵广陵,你只要承认远征军是国民党反动派的伪军,这些奖章是反动的,就算认罪了,我们会宽大处理你。你认还是不认?”

“不认。”赵广陵仿佛不假思索就回答了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就像绝不会承认一加一等于三一样。

“我们必须再次告诉你我们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坚持自己的反动立场,是要再进牢房的。”红卫兵小将用法官的口吻冷峻地说。

赵广陵沉默了。他满脸血污,疤痕又抽搐起来,扯得面部神经刺痛难忍,膝上的双手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他不是在担心如果顽抗到底的话,会有几年的刑期,而是在想刚刚恢复了没几年的正常家庭生活,又将面临怎样的破碎、哀怨、冷清、清贫,以及孩子们对他的失望乃至厌恶。

没有比从精神上击垮犯人更令审讯者有成就感的事情了。饶队长再次追问:

“承认不承认?”

“不。”

“真是个又臭又硬的国民党反动顽固派。先关起来再说。”

赵广陵又重新回到牢房里了,只不过不是当年十二人一间的大号子,而是只关一个人的禁闭室,其实就是黑牢的代名词。它约有三平方米大小,一米五高,里面只有一张八十公分长、四十公分宽的木床,人睡觉只能蜷缩着,想站立时也必须保持低头向人民认罪姿势。与其说它是一间“室”,不如说它是一个“窟”,或者一座“穴”。狭小、逼仄、潮湿、闷热等,都还不算最折磨人的,无垠的黑暗才是夺人魂魄的冷血杀手。按那个天体物理学家刘麒麟的说法,时间被“黑洞”捕捉了,吞噬了。那时赵广陵怎么也理解不了时间如何被逮住、被一口吃掉。这个只有具备外星人的头脑才能理解的深奥理论,只要把你关进禁闭室,你马上就明白了。对一个接受改造的犯人来说,限制你的自由只是第一步,囚禁你的光明是第二步,再剥夺你的时间,那可真是触及灵魂的革命。

送水送饭的窗口只有巴掌大小,平常是被封闭起来的。当每天一束光线像鞭子一样抽打进来时,便是送饭的时间。那光线会灼得他眼睛生疼,但他比渴望一点发馊的食物更渴望一丝光明;比渴望光明更渴望政府给他一个说法。他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想:我既不是当权派,也不是造反派,我有历史旧债,但我已经坐过牢了,改造好了,还立功受奖提前释放了。我现在只是一个认真劳动的木匠,勋章是国民党发的,但那是为国家为民族抗击入侵者用鲜血和拼老命挣来的。中国历史上的哪个朝代,不视抵抗外侮的人为英雄?

可是在深渊一般的黑牢里,他的时空再度被扭曲,他已经彻底丧失了方位感、时间感。他现在如何能保护自己的家?他只祈愿这再一次的磨难不要又给家庭带来什么灾难。他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他不能再在乱世中又添丧子之痛。他的痛,其实更多的是痛妻子之痛。舒淑文每丧失一个孩子,都要大病一场,半年都恢复不过来。人也神经兮兮的了,孩子在外面跌了一跤身上破点皮,也会让她惊慌失措、号啕大哭,仿佛这一跤是摔在刀刃上。豆芽已经是个十六岁多的半大小伙子了,她还坚韧地给他规定着诸多不准。不准下河游泳,不准上树爬墙,不准吃生冷食物,天一黑就不准出门,连自行车也不准他学。母子俩为这不准那不准经常吵架,开初舒淑文还可以靠棍子弹压,但在豆芽十岁以后,她的棍子常常被儿子一把夺过来撅断,舒淑文就只有哭了。赵广陵也理解,在一个经常没有父亲的家庭里,母亲要么是母老虎,要么是受气包。

再陷囹圄的赵广陵那时根本没有料到,这场从批判一出戏(《海瑞罢官》)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会演变成整个民族的灾难。当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巨手一挥,就把红卫兵发动起来了,赵广陵认为毛主席真伟大,要在中国实行民主革命。学生嘛,总是民主运动的先锋。一个人民领袖都敢于贴出大字报来,支持学生运动,真是气吞山河、举重若轻的大气魄。蒋介石就没有这样的治国韬略,因此在国民政府时期,蒋介石从来都不讨学生喜欢。谁失去青年,谁将失去未来。自推翻清王朝以来,中国的学生就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撒野狂欢过。当年不管你是爱国反帝的,争民主反饥饿的,上街闹运动的学生总是被屠宰的羔羊,总是流血事件的主角。但你看看新社会,学生运动一来,一切显得多么气象万新、朝气蓬勃。位高权重的人一个又一个地被打倒了,报纸上众口一词说他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普通老百姓才知道原来中国那么多人想走资本主义道路,连国家主席都想搞资本主义,元帅将军都是反党集团。世事乱象真让老百姓皂白不辨了。不过,国民政府时期那些纵横天下、上下通吃的“四大家族”以及贪官重臣,蒋介石可曾掀翻过他们中的一个?他可曾允许学生去革他们的命?因此他不得民心。国家不是哪几个家族的,国家是人民的。如果几个家族就统治了中国,那中国回到封建专制时代去得了。因此毛主席要把那些大高官打倒,让他们在成为大家族的萌芽状态时就灭了它。“削藩”嘛,哪个统治者都会这样做。赵广陵甚至想,蒋介石要是在四十年代像毛主席这样来一次“文化大革命”,说不定他还不会垮台得那么快呢。这个念头一闪时,自己都被吓一跳。你这个旧时代过来的人,难道还想回到过去吗?不,不是想回去,而只不过是有点联想而已,就像怀想一个旧日的恋人。但这也是有罪的。难道你娶了舒淑文,还在想她的姐姐?这既不道德,也有罪。罢了,“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