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云麾勋章(交代材料之四)(第2/5页)
“Hell, I saw.”(地狱,我看见了)。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受伤以来的第一句话,而且还是英语。这让鲍勃医生和他身边的护士小姐们大为惊讶。他们一向以为中国军人都是没有文化的,哪怕是军官,也常常没有军官的气质和尊严。尽管他们身边总有随军翻译——就是那个娘娘腔中尉,但他们私下的谈话我偶尔也会听到。他们会说:This damned chinaman did not take shower for days! What a dirty pig!(这该死的中国佬好多天没洗澡了,脏猪)。也会说:Hey, look at that chieftain, he has longer teeth than the rabbit!(嗨,看那个酋长,兔子的牙齿都没有他的长)。这是指一个少校军官又黄又黑的龅牙。医院里的中国伤兵大多来自中国最底层,他们被抓壮丁走向抗日战场,从来没有享受到如此优越的医护条件和生活条件。有些老兵油子不想再回前线,伤口都结疤了还总说自己这里不好那里不舒服。美国人测体温量血压抽血化验照片子,所有的检查手段都证明这是个完全可以出院的人,但面对不愿离去的士兵,美国医生也只好耸耸肩说:“OK!”我知道在美国人眼里,中国的伤兵都是些孩子,个子矮小,面黄肌瘦,个个看上去都营养不良,但正是他们在前方和日本鬼子浴血拼杀,这是所有的美国人都很佩服的。因此仁慈的、大手大脚的、财大气粗的美国军医从不在乎医院里多几个活蹦乱跳的痊愈伤兵。有个老兵油子实在找不到不出院的理由了,就说自己一听到枪声就会大小便失禁,美国人居然给他找来一个心理医生,天天跟他做什么“战场心理辅导”,竟然磨叽了一个多月。这种家伙要是在我的连队,老子早就一脚踢他个狗吃泥。这才是国军最好的“战场心理辅导”。
没想到美军军医的“战场心理辅导”竟然也做到我的头上来了,那是我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以后。那天我独自蹒跚到盥洗间,迎面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人,直瞪瞪地望着我。他的脸像大火烧过的老树疙瘩,东一团西一块的奇形怪状,瘢痕累累,花花绿绿;他没有眉毛,少半只耳朵,鼻子像阳光下就要化掉的一团黄油,嘴是斜歪的,露出残缺的牙齿,仿佛要吃人一般可憎可怖。要是我在夜间猛然和这个家伙相撞,我会以为碰见了鬼。我当时毛骨悚然,头发都竖起来了。我回头看看四周,盥洗间就我一个人,我往前看去,那个妖怪一样的人也在看我。仿佛在问:
你是谁?
我再看,再看,看得眼冒金星、肝胆俱焚,就像面对死神那般,既恐惧又绝望。
那是一面正映照着我未来“无脸”人生的镜子啊!
我就像一个被人当面肆意羞辱的人,挥拳击向镜子中的那个丑八怪。我的心,我的心比镜子还碎裂得更为惨痛,更加不可收拾。
我的号叫招来了受到惊吓的护士小姐们。一个叫露西亚的女护士动情地拥抱着我,把我扶到病床上,温柔地说:
“Dear Liao, you are the man, and you have no idea how much we love you.”(亲爱的廖,你是个男子汉,你不知道我们有多爱你)。
我的麻烦就此来了。我被安排到一间特别的单人病房,盥洗间里没有镜子,窗户是中式的雕花木窗,由医院里最漂亮的护士珍妮小姐专门护理我。我曾经听大病房里的那些老兵油子说,要是能摸一下这个洋妞的手,拉出去枪毙也值了。还有个老兵说珍妮小姐每次给他打针时,他的下身都会硬得难受。可是现在我怕见到她。这就像你情窦初开时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最怕见到班上的漂亮女生一样。
可要是你的脸打满了补丁呢?
尽管之前我知道我的脸上有伤,但他们怎能把我的脸糟蹋成这样?!我不吃不喝不说话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我像再次死去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待蛆虫来啃吃我这堆烂肉。我拒绝鲍勃医生的治疗,更拒绝约翰博士的什么“战场心理辅导”,中国士兵的战场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他们以为我被残酷的战争击垮了,实际上他们不知道孔圣人的一句老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鲍勃医生说他们会从我的臀部上取下一些皮肤来,以修补我烧坏了的面部,还会帮我装上假牙,扶正鼻子。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愤懑地喊了一句:“难道你要用我的屁股来做我的脸吗?”
鲍勃医生笑了,说:“我可怜的孩子,你终于说话了。你只有臀部和大腿内侧的皮肤是完好的了。我们仔细分析了你的身体状况,臀部部分的皮肤最适合做移植手术。”
日本人毁了我的容,美国人却用我的屁股去当我的脸面。我将活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可你如何跟一个美国人说明白,在中国人心目中,屁股和脸的差别?
但你冷静下来想想,这世上有多少人在用别人的屁股当自己的脸?那些卖国求荣的汉奸自不必说了,国民政府里那些贪官污吏,军队中那些喝兵血吃空饷的军官,社会上那些狗仗人势的流氓地痞,哪个不是不要脸的人?身逢乱世,一张脸算什么?
我与那些人不同的是,我自己的屁股,我自己的脸。这就是我的命。
那个专门做“战场心理辅导”的约翰博士每天要见我两个小时。开初我不搭理他,任他在我面前喋喋不休。他说自己来滇缅战区前是个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他主动报名参军,同时带着自己的研究课题,他希望能为受到战争心理创伤的中国人和美国人服务。说实话我并不了解他的工作,我们中国人要什么心理学?吃饱了饭能平安活着就没有什么心理问题了。不过约翰博士说话倒是有美国人的直截了当,他说:“我不是来治疗你的外伤的,我是来帮你找回快乐的。”
快乐?这些美国人可真能扯。中国人的抗战对来华助战的美国人来说,是一份国际义务、国家责任,更是一次深入东方神秘古国的猎奇和冒险。就像约翰先生,来到中国不过是走出实验室的一次田野考察。他们身在后方医院,又是在偏远古朴的云南,美丽宁静的滇池湖畔,本地土族像印第安人一样淳朴,男人脸上永远是憨厚可掬的笑脸,女人中还可见到裹小脚的老太太,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孑遗物种。这些都让他们感到好奇和美。而昆明城里的姑娘却跟大上海的女子一样热情开放,更让他们快乐无比。她们中有从沦陷区逃难来的军官眷属、失业白领、富家子女,还有操一口牛津腔的新派大学女生,当然也不会缺少还能弹几曲中国古琴的青楼女子。美军俱乐部里夜夜笙歌,维利斯牌敞篷吉普车进进出出,湖水拍打着堤岸,滇池上空的一轮弯月勾勒出东方情调。他们身在异国他乡,享受的仍然是美国的生活方式,通心粉、火鸡、黄油、巧克力、咖啡、牛肉罐头等都通过驼峰航线从美国运来,美国人在这里没有不感到惬意舒适的。他们中一些生性好动的家伙甚至放弃吉普车,从黄包车夫手中抢过车把来,嘻嘻哈哈地拉着车夫或者穿旗袍的女士在坑洼不平的黄土小道上一路飞跑。这能不让人快乐吗?对于实力强盛的国家来说,战争不过是一场游戏。看到这些快乐的美国人,你不能不感到自己是另一个蛮荒星球上的人。而那些穿着草鞋走向战场、从死亡的边缘捡回一条命来的中国伤兵,他们的快乐就是自己还活着,哪怕已经缺胳膊少腿,或者有一张看着吓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