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云麾勋章(交代材料之四)(第4/5页)

一个男人被拥进洞房,会是什么感觉?同样,一个从战场活着回来的军人,忽然被告知接受国家的授勋,他又该情动何处?

原来李弥军长不仅仅是来探视我的,他代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为我颁发一枚“四等云麾勋章”。

医院的军官俱乐部为此稍稍做了些布置,好莱坞电影明星的图片撤下来了,换上了青天白日旗和第8军军旗。一些美军军医和护士以及能走动的中美两国的伤兵都被邀请来当观众。李弥军长的副官还特地带来了一套簇新的军装让我换上,领章上已经是少校军衔了。我像个羞涩的新郎官被人引上临时布置的授勋台。我身上正在愈合的伤疤仿佛也要开口祝贺两句,这搞得我浑身难受,就像我听到李弥军长面对大家热情洋溢的溢美之词。但当我看到那块金黄色的勋章别到我的左胸上时,掌声和欢呼声中,我的眼眶还是湿润了。

勋章是授给国民革命军远征军第71军新28师109团3营一连前上尉连长、现任第8军少校营长廖志弘的。我佩戴着它接受人们的祝贺和喝彩,以及珍妮小姐的亲吻,感到自己是多么的不配。

无论是在上陆军军官学校时还是后来投身抗日战场,那些能获得四等云麾勋章(云麾勋章共有九等呢)的有功军人都让我高山仰止、敬佩不已。1933年,名将戴安澜将军在长城古北口痛击日寇,轰动全国,仅获五等云麾勋章;1938年,张灵甫将军在武汉大会战中于万家岭率军几乎全歼日军106师团,获四等云麾勋章;1942年,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第一个胜仗就是孙立人将军打的仁安羌大捷,也才获四等云麾勋章……

有资格获得这个等级勋章的抗日军人灿若群星,我何功何苦、何德何能!

授勋仪式结束后,李弥军长自掏腰包,请所有在场的中美军人喝酒,美军女护士们不断来请我跳舞,我除了跟珍妮小姐跳了一曲外,都以有伤不方便婉拒了。李弥军长大约看出了我的难堪,他望着我的脸说:“可惜了一张英俊小伙子的脸。不过没关系,到了我的部队,我给你说个云南媳妇。你看,我脸上还不是有伤疤,照样带兵打仗嘛。人家说人一破相,出将入相。哦,对了,我还带来了你的家信呢,有好多。”

我的家信?我看着那一沓厚厚的家书,却怕它们烫手一样不敢拆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也许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些家信比我左胸的那枚勋章还重要。当我小心拆开第一封家信,看到“志弘吾儿”几个字时,我再次泪湿衣襟,心如刀割。

李弥军长指指我的勋章,“你的家人现在该为你感到骄傲了。慢慢看吧,老弟。我要走了,等你伤好后,我会派人来接你的。记住我的话,日本鬼子还没有杀完。”

云麾勋章并没有让我的伤好得更快,反而在读家信期间,我的伤情忽然恶化起来,我发烧,说胡话,肺部感染,体温高到近40℃,医生们几次把我从死神那边争抢过来。当我再次恢复到李弥军长来看我前的那种状态后,我有一次不成功的自杀。我想把自己吊死在医院平常晾晒被单的楼顶平台上,但不幸的是,钉在墙上的挂钩脱落了。

也许我的愚蠢激怒了约翰博士。有一天他阴沉着脸来到病房,就像一个要来寻衅斗殴的牛仔。在简单问了几句无法得到我回答的废话后,这个美国佬终于爆发了。他提高了嗓门喊道:

“嗨,中国佬,你真让我失望。你这个胆小鬼,懦夫,战场上的逃兵!人见人厌的丑八怪,伤好后你就收拾你的行囊走吧!你其实早就好了,你其实跟医院里的那些不愿再回战场的胆小鬼一样。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日本人占领了你们的国土,你们中的一些人屈服了,为日本人服务,一些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或者扩充自己的势力,不得不跟日本人打;还有一些人,为了面子跟日本人打仗,就像你,脸不完整了,就认为自己不可以去面对日本佬了。你们从来不知道人的尊严是什么?人对国家的责任又是什么?是不是这样?告诉我!噢,你在心里说,不是这样的,我们在战斗。可是看看你们打的什么仗啊!日本人和你们打仗,就像在自家后院里练习竹剑。他们一个小队几十个人,就可以把你们一个营几百人追得漫山遍野地溃逃。我们给你们的M-1重型坦克,最新式的武器,日本人远远看见都害怕,而你们却从坦克里跑出来,乖乖去当日本骑兵的俘虏。世界上自从有了坦克,骑兵就落后于时代了。可你们中国军队却让人们相信,骑兵可以战胜坦克。这就是你们的光荣啊!你们中国军队只会打内战,即便在日本人面前你们和共产党的军队也会你绊我一腿我给你一拳,互相吐唾沫扇耳光。别以为我不知道,共产党是你们的蒋委员长的第二个敌人。等我们一起战胜了日本人,你们中国还是没有和平,你们还要自相残杀。我真的看不起你们,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呢?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回去领你的那点战争养老金,然后在孤独、寂寞、饥饿、贫困、潦倒中走完一生,未老先衰,未死先亡。没有人爱你,没有人把你当英雄。因为你是个懦夫,是个失败者。哈哈,你会当个不错的流浪汉,凭借自己一身残疾,满脸伤疤,还有几块随着时间流逝失去价值了的勋章,去博得人们的同情。先生,请给一个子儿;夫人,请可怜可怜,给一片面包吧。你还会把好心人给你的最后一点钱拿去买鸦片,买酒,买春,找五十多岁还出来挣钱养家的妓女。你堕落,沉沦,颓废,像猪一样肮脏,蜷缩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所有的人看见你都远远地绕道走。你以为他们是害怕看到你这张烂脸吗?不!不。是他们不愿看到一个自甘失败的人!”

我恼羞成怒、面红耳赤、怒不可遏、无地自容。就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脸面啊!羞处都遮挡不了啦。但要承认:我被这个美国佬打败了。我连跳起来像砸碎那面镜子那样打他一拳的勇气都没有。

约翰博士不再来见我了,我在床上躺了三天。难言的羞耻让我在第四天早上爬起来,太阳正从滇池东岸升起,天地如此之新,滇池宁静如镜,似美人之眸,清纯、洁净、温润、慈悲,令人怜惜,叫人羞愧。我去医院的那间小小的健身房,试着举了几下最轻的哑铃,又戴上拳击手套在沙袋上打了几拳,我把自己搞得虚汗直冒,但我的心好受多了。

珍妮小姐对我倾注了她最大的爱心。在我拒绝吃喝期间,她用汤匙把牛肉汤一匙一匙地喂得我一脖子都是。这些天我所有的治疗仿佛都交给这个漂亮的女护士,连鲍勃医生也不来查房了。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寂静下午,她拉住我的手,给我唱《不要和别人坐在苹果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