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第5/7页)
“报告政府,我今天中午休息时听广播,说毛主席又特赦了一批国民党战犯了。”
“毛主席真伟大。”阚天雷真诚地说,又真诚地喝了一口酒,“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赵广陵的罪名中就有“战犯”一条,因此他赶紧说:“不敢不敢。毛主席特赦的都是中将以上的大战犯。我们这种小蚂蚱,还要认真接受政府的改造。”
阚天雷斜了赵广陵一眼,“嗯,好好改造,政府会宽大你们的。所以你们不论怎样,都要相信政府、相信党。来,喝一口。”
“是是是。”赵广陵端起酒碗一口饮尽,“报告政府,有个事情想向政府报告一下。”
“讲。”
“雨季快到了,我想在下雨前把政府的这组沙发尽快做好,这样木料才不会变形。请政府帮我派个帮手吧。”
“嗯。我明天给你喊个人来。”
“报告政府,能不能让李旷田来?”
“他一个臭文人,懂得使用刨子锉子吗?”
“让他来帮政府干活,对他也是一种改造吧。”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他这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蹲禁闭室才是最好的改造。你不要说了!我要关谁放谁,还要你来指挥?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阚天雷语气冷淡下来了。
赵广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双手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砸了过去。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另外一套:
“报告政府,我们是牛鬼蛇神,真心接受政府的改造,重新做人。这是政府的政策,我们衷心拥护。但在某些时候,我们也需要政府的宽大、慈悲。就像毛主席把国民党的那些大战犯都赦免了,放回家了。因此人民群众都说毛主席伟大、英明。政府其实也可以像毛主席一样英明。”
“胡说!毛主席是毛主席,我是我。别瞎扯。”
“政府像毛主席一样对我们宽大仁慈,也就是执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敢说政府伟大,政府至少也是慈悲的。”
“慈悲?对你们这种人?”
“只需要小小的一点就好,就是给条活路就够了。过去解放军还优待俘虏呢。抓到的俘虏不打不骂,主动缴枪的还有‘缴枪费’;解放军自己粮食不够吃,却让俘虏吃饱。因此敌人都往解放军那边跑。政府行点慈悲,就是一种美德。老百姓的说法,叫积德。谁不想积德呢?”
“积德?干我们这行的人……”
“政府做的是治病救人的事情,人救过来了,当然是积大德。请政府救救李旷田,他有严重的风湿病,再在禁闭室里关下去,我估计他连路都走不了啦。请政府开开恩吧。毛主席有天大的权力,他为人民谋幸福,他就是人民的大救星;政府也有政府的权力,用这个权力来救人一命,也是救星。政府的祖先一定会为你积的德感到欣慰。”
“权力……祖先……”
第二天李旷田就从禁闭室放出来了,青苔、霉斑布满他的全身,连胡须都是绿色的。他踉踉跄跄地跟在赵广陵后面,绚烂的阳光让他浑身哆嗦,疼痛不已。他看着那些家具,满腹狐疑地问:
“小赵,你真以为我会干木匠?”
赵广陵苦笑道:“当初我就想当个像你这样的作家,结果就成了个木匠。”
附件6:
家书(之三)
赵广陵同志: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
几次申请探监都得不到批准,一年又七个月零十三天没有收到你的只言片语。你被正式判刑以后,我才知道你在松山服刑劳改。不知道一切可安好?农场的改造生活想来也像外面一样,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吧?
请不要责怪我们的儿子豆芽。他要求进步,我们做父母的不能给他创造更多更好的条件,已经很委屈他了。豆芽现在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下乡知识青年。他在广阔天地里接受锻炼,用自己的汗水证明对党和毛主席的无限热爱。
我不是你的好战友。我们的老二豆角不在了,走了。是我们这当爹妈的不好,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出身,又教育不好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一个又一个从身边离开,心上的肉一坨又一坨地被挖走……伟大领袖毛主席说:“鸡蛋因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我们这种反革命家庭,没有革命的温度,孵不出小鸡来,我们养的都是石头!
前些日子照镜子竟然发现我有几丝白发了。还记得当年你让我背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吗?“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经过组织做工作,不厌其烦地帮助我,教育我,为我介绍认识了叶世传同志。叶同志是个伤残革命军人,为革命流过血流过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革命半辈子还没有成家。组织认为我如果要改造好自己,我们的孩子要有一个好的前程,我和叶同志的结合就是符合革命利益的,也是有利于你的改造的。我左思右想,辗转反侧,“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终于决定接受组织的安排。林副主席也说过:“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现在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了,希望你也看清形势,认识自己,同意结束我们有罪的婚姻……
赵哥哥,就请你看在我们的儿子赵豆芽的分上吧。他上次来信说数次要求入团,但数次政审都通不过。
赵广陵同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十二年刑期在人生中也只是一个小片断。希望你认真接受政府的改造,加强学习,争取减刑。
祝福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爱的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又: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致以革命的敬礼!
舒淑文 泣书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三日
赵广陵在黑牢里擦完火柴盒里最后一根火柴,才把这封舒淑文要求离婚的信读完。火柴是他给政府做私活时偷偷带进禁闭室的。为了防止蹲黑牢的人有不轨行为,每次他们回到禁闭室都要搜身,但赵广陵每次在屁股里夹带一两根火柴,用蚂蚁搬家的方式,终于积攒了一盒。深陷黑暗深处的人,自然会对一点光亮有强烈的欲望和丰沛的想象力。但他绝没有想到,一盒火柴能提供的那点微弱而短暂的亮光,不过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末路穷途。他划一根火柴看一句,再划一根火柴又看一句,像读甲骨文那样慢,像读一个被逼为人妻的陌生女子的身世那样费尽思量。这是舒淑文吗?是舒淑文写的信吗?只有读到最后的那首汉代乐府民歌时,他总算读懂了妻子的心。不但读出了他们二十几年夫妻生活相濡以沫的默契、信任、依赖和患难与共,还看到了字字句句饱蘸的眼泪,看到了在那些满纸荒唐言背后,一个妻子也会像他被假枪毙一样,不得不承受命运的嘲弄与侮辱。那时火柴上的余烬已经烧进了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