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第6/7页)

上邪上邪!既与君相知,长命与君守。上邪上邪,二月冬雷,七月飞雪,山川倾覆,天崩地陷如斯,竟至与君绝!

大悲无泪。如果时间能够被“黑洞”吞噬,心也会的,那是比“心死”更不可言说的无垠黑暗。赵广陵第一次进监狱时,不是没有想过离婚的问题。那时很多右派同改都离婚了,说是为了家庭好。赵广陵开初不是很理解。蹲个监牢算什么,国民党时代因政治原因蹲监牢的人多了,但似乎很少听说会给家里人带来什么影响。那时陆杰尧就是自愿离婚的,他说一个右派父亲会影响子女的进步。陆杰尧接到离婚裁决书那天一个人蹲在号子里啜泣,赵广陵既同情又鄙夷,这样的家庭不能同甘苦共患难,散了也罢。他在舒淑文来探监时曾试探着问她会不会这样想,没想到遭到妻子的严厉呵斥,说赵哥你胡乱想些什么,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啊?我只恨自己不能跟你一同蹲监牢呢。你是政治犯,没偷没抢的,我不丢人。那些高知同改听赵广陵叙说自己妻子的态度后,都说,赵广陵,你这辈子值了。

可是,如果一个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管制、被监禁,被发配边远之地劳改,做妻子的能够依托的肩膀在何处?当子女的希望又在哪里?尤其在这个什么都讲究出身的社会里。三个孩子都养不活,他这当父亲的难辞其咎。舒淑文说得对,他们这种家庭“没有革命的温度”。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不可怕,“哀”其实才让未来没有了指望。豆芽当知青在广阔天地磨砺了心志,锻炼了筋骨,将来一定会要求进步,入团、入党,争取招工、招生,甚至参军的有限名额,这样他才能有更广阔的前途。而他的父亲还是一个劳改犯,他连梦想都不会有了。

第二天赵广陵被提审,阚天雷身边还有个管教干部熊队长,阚天雷问你老婆信后面那段话是哪样意思,是不是对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势有哪样意见?犯人的家信都必须经管教干部拆阅后,才可分发给犯人,回信也一样。赵广陵回答说,那不过是一首乐府歌谣。阚天雷鄙视道,哪样岳父(乐府)老丈人的,尽是封资修的东西。赵广陵争辩说,它可是劳动人民的民歌,不是封建地主阶级唱的。熊队长不耐烦了,就问赵广陵对离婚什么态度,还说人家那边发函来了。你快做决定。

催人离婚也比替人办喜事更急迫,还要正式发公函。真是荒谬绝伦,人心不古。赵广陵心灰意冷,不想再跟两个工农干部申辩什么了,就说请借我纸笔,我写。

孔雀东南飞,何苦复徘徊。嫁狗犬戴链,嫁鸡引颈哀。愿妻入青庐,教子相新夫;爱子易他姓,贵贱自殊途。弓射比翼鸟,棒打鸳鸯散;梧桐叶凋零,孔雀不复还。

赵广陵挥笔写下这首短诗,心里空空的,仿佛跌进一个“黑洞”里了。两个管教干部看了半天也不明就里,诗里的字都还认不全,阚天雷还念出“棒打鸟鸟散”的奇句来。但他们从赵广陵的情绪上,估计他八成是同意了。阚天雷说:

“赵广陵,别假装斯文了,写些哪样狗屁诗。”

赵广陵攥紧了拳头,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就像一个要跃出战壕拼命的死士。“老子老婆儿子都不要了,你们还要老子写‘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吗?”

熊队长喝道:“放肆!给我蹲下!”

阚天雷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便说:“就写同意不就是了嘛。真是脱裤子放屁。”

赵广陵回到黑牢里才放声痛号,李旷田不知他这边出了什么情况,不断低声呼喊他,让他把手伸过去。

到赵广陵号声平息,他爬在黑暗中摸到了李旷田的手。

“你的历史又被翻出来一段了?”一个幽幽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这是一个有何等眼力的老革命!当初怎么就把他给骗了?赵广陵此刻只感到羞愧。“不是,李老师。我……我刚才……我妻子被他们逼着改嫁,我……我只得同意啊……”赵广陵又哽咽了。

李旷田摇摇他的手,算是安慰。良久才说:“这是为他们好。壮士断腕,嗯?”

“嗯……”

“我进来前,就和我妻子协议离婚了。”李旷田淡淡地说。

赵广陵抓紧了李旷田的手,他为刚才的软弱无地自容,自己就像一个在战场上受了点擦伤就叫唤得呼天抢地的娘娘腔。这时他才忽然醒悟到,不是他“自愿申请”来黑牢里陪伴李旷田,而是在这个黑白颠倒、疯狂迷乱、蒙昧盛行的世界里,他需要和高尚靠拢,和直面惨淡人生的勇者为邻。30年代末期李旷田的妻子穿花格呢子裙,大红色毛衣,扎两条粗黑柔顺的辫子,走在西南联大的校园里,学生们不知道她究竟是哪个系的系花;50年代时,赵广陵在省文联的学习班又见过她一面,那时她穿列宁装,戴军帽,是省军政委员会的解放军干部。她来给学员们讲《资本论》,赵广陵才知道师母原来是北大哲学系的高才生,抗战前就毕业了。

“干革命,当和尚就好了。”李旷田说。

赵广陵无言以对。他不能革命,只有家才是他人生的支撑。人如果有了远大的抱负,强大的事业心,不要家又何妨。可他不过是一个一直被改造的木匠,他只能苟活。要活下去,没有家怎么行?

“小赵,小赵……”

“嗯。”

“昨天我做的那条小板凳,还行吧?”

“嗯。”

“你说过,能做小板凳的木匠,就算是出师了。开初我还不相信,一条凳子多不起眼啊。自己动手做才明白,刨板、改方、凿眼、斗榫,斧、锯、刨、锉、锤、墨斗、角尺,十八般兵器,样样都得会用。你还得学会构思,有想象力,会布局,注意细节,营造美感,做好了后还要打磨修整,润色上漆。这其实跟写文章一样啊。小赵,你让我学会了木匠手艺,我们互为师徒。以后我能出去,也可靠此手艺谋生,对吧?”

“嗯。”赵广陵想起当年自己学纳鞋底时的感悟。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改造出来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看来是话篓子遇上讷言者了。但李旷田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他说自己当初主动提出离婚,是因为害怕陷入夫妻间相互揭发的悲剧。离婚了,对方与己无干,历史问题不互相连累,各自的罪责各自承担。即便要被逼揭发,也可用离婚了不知道来搪塞。既然暴风骤雨来了,多少同林鸟都成了分飞燕,能活下去一个总比同归于尽好。过去在战场上,遇到危急时刻,总有人要断后掩护,做出牺牲。男儿大丈夫,在家庭中随时随地都要担负这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