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第7/7页)

李旷田继续说:“小赵,你知道这场运动中有多少大作家、大知识分子自杀吗?风暴过后,你才能看到满目疮痍。老舍先生自杀了,大作家赵树理都被斗死了。文艺界自杀死的、斗死的人多了。言慧珠、严凤英,马连良、盖叫天、郑君里、吴晗、邓拓、翦伯赞、周瘦鹃,还有傅雷夫妇、闻捷夫妇,都死了。我们联大地下党的领导人华岗教授,当年可是受周总理的直接派遣来云南做龙云的工作的,没有华岗,哪来联大‘反饥饿反内战争民主’的斗争成果?当年吴晗同志就是受华岗同志的指派,去做闻一多、费孝通、潘光旦、曾昭抡、张奚若这些进步教授的工作,鼓励支持他们和国民党反动派做斗争。但是啊,这么好的一个同志,也被抓进去了,说是胡风集团成员。我在华岗同志手下工作过一年多,于是我就有今天了。天知道华岗同志现在是否也像我一样蹲在黑牢里。”

那边还是没有应答,就像是对这些人间惨剧麻木不仁一样。

也许这些悲剧离赵广陵太远。李旷田又说:“小赵,你还记得你的朋友老韩吗?我前几年在街上碰见了他,他劳改结束后拉板车送蜂窝煤,身体壮实着哩。我拉着他的手说来我们文联坐坐。他气鼓鼓地说,你们那庙堂我进不起。嘿嘿,是个有个性的人呢。我到文联工作后看了一些过去的档案史料,他还真是一个搞艺术的人,跟政治没有多少关系。三青团嘛,抗战时我们党还鼓励好多有才华的青年加入,只是到了后来国民党完全控制了三青团,又搞什么党团合并,那些本来想追求进步而参加了三青团的青年,就说不清楚了。但是啊,一个被毁掉的艺术家就是泼出去的水。那个何三毛,你别说还是有几刷子的。反右前一年文联办春节联欢会,他演了一段阿Q的独角戏,我看在中国没几个人可以超越。本来他就要结婚了,对方是个乡下姑娘,但阿Q一成右派,人家就不干了。这是我的罪孽啊!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赎还。”

李旷田忽然加重了语气,“有一年,大概就是在反右期间吧,省公安厅的两个干部来文联外调,说是找一个叫赵岑的人。”

李旷田感到赵广陵一直握着他的手松了一下,就像一个被抓住的人想逃脱开去。李旷田暗自得意,怕你不开口?他继续说:“我说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但人家说,你们这儿曾经给一个叫赵迅的人办过学习班,后来他被人民管制了,又查出他是国民党反动军官。还取了不同的名字,一个时期叫赵广陵,一个时期又叫赵迅,还有一个时期叫廖……廖……廖志弘。”

赵广陵像个小偷一样抽回了自己的手,但李旷田又在黑暗中捕捉到了它。“哈哈,你可真够狡猾的。他们怀疑你根本不是赵广陵、赵迅,或者廖志弘,叫这些名字的或许是另外一个人。因为还有一个在敌伪档案中记录在案的国民党反动军官漏网了。”

“赵岑战死了。”赵广陵终于开口说话了。

“在哪里被打死的?”

“滇缅战场上!”赵广陵的声音激昂起来,愤懑的情绪洪水一般倾泻出来了,“怎么,你们难道连为国家民族抗击侵略者的人,也要查祖宗三代吗?活的要查,死的也要查。当年谁不是为了不当亡国奴,才走上抗日战场的?共产党抗日没错,国民党的军队就只是在逃跑、投降?这松山是怎么打下来的?日本鬼子是怎么从滇西赶出国门的?为攻克这一座松山,就在这里战死了六七千人。你要是在外面,晚上你都可以听到大风中的哭声。那些战死的士兵,像码柴火一样堆起来掩埋。李老师,打扫战场掩埋自己人的悲伤,足以抵消赢得胜利的喜悦啊!你活下来了,但就像还活在噩梦里。你曾经的生死兄弟,就是那尸体堆里的某一个。你看到黄土覆盖在他们身上,就像自己也被埋葬了。无论你走到哪里,他们都会跟随着你。在晚上哭着闹着要你带他们回家。我一来到这里,他们都来找我了。我几乎每个晚上都能和他们见面……”

“难怪我有几天在黑牢里仿佛看见有人,浑身血污,断胳膊少腿的。”李旷田禁不住心有余悸地插话。开初他以为是梦幻、是错觉,但那些飘浮在黑暗中的身影仿佛伸手可及,后来他又以为这些人是和他一起押赴刑场的死鬼。现在他反应过来了,这些人是穿着军装的。他一直不好意思问赵广陵是否也看见过这些鬼魂。因为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如果他相信人间有鬼神,那么他坚持了大半生的信仰,就不纯洁了。

“可能他们不小心窜到你那边去了。在你没来这里之前,他们去砸松山上的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碑被砸倒的当天晚上,劳改农场全体闹鬼。砸碑的人大部分腹泻、发烧、发疯说胡话,农场医务室就像个疯人院。有四个人还无缘无故地摔断了手脚。松山主峰燃起了大火,天都烧红了。可派人上去查看,却一点火星星都没有发现,只有松涛在怒吼。去查看的人回来说听见了鬼打架的声音,刀枪相碰的声音,那是我们远征军还在和日本鬼子厮杀啊!可是那些造反派不相信,开了一个批判会,结果两个上台发言的人下来后嘴就歪了,半年才恢复过来。”

“呵,小赵,你在讲神话故事哩。什么样的碑,被你说得那么神?”

“远征军第8军103师的碑。103师是松山的主攻部队,一个团一个营打下来都没剩下几个人。虽然是国民党军队,但那些普通的士兵,都是在为国家民族牺牲,为什么要砸他们的碑掘他们的坟呢?这里是他们的血衣葬地,那些为国捐躯的人,怎么不成孤魂野鬼?”

“嘿嘿,一说到你的战场,你不但忘记了抛弃你的老婆,还忘记了你这些反革命言论,又可以加判你五六年。”李旷田再次使劲地摇晃赵广陵的手,“告诉我,当年你在这里是怎么打日本鬼子的?那个叫赵岑的,又是怎么战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