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亲情与爱情(第2/6页)

片刻的尴尬后,赵广陵像个战败的士兵,难为情地笑了,“这么大的太阳,还劳烦你们来看我,我没什么大碍。已经好了,好了……”

这三个人的见面竟然如此平淡,仿佛他们从未曾生离死别过。乱世佳人花期已谢,铁血男儿深陷病床。旁观者周荣就像一个现场导演,把演员调度到一个重逢的场景中,让他们去临场发挥,演绎后面的情节。他坏坏地笑了一下,说:“你们一家人摆摆龙门阵。我要先走了。”

赵广陵有些胆怯地说:“别走,龙门阵大家一起摆。”

周荣挠挠自己的脑袋,“这颗白脑壳,也不能当灯泡吧。”然后向赵广陵了眼,转身就走了。

“你是个龟儿子。”赵广陵冲他的背影喊。

“都生病了,还那么火气旺。”舒淑文有些嗔怪道。就像多年前在自家饭桌或卧室里的那种无处不在的数落。毕竟还是做过十几年的夫妻啊。

舒淑雅正襟危坐在病床前,她戴了副茶色眼镜,让赵广陵看不清她眼里真实的情感,也正如她多年以来让赵广陵探究不到她非雾非花的内心世界。她终于浅浅一笑,清风悦耳地说:

“赵导演,你演了一部人生大戏啊,周先生和我妹妹都给我讲了。这些年,真苦了你了。”

五十年没有人叫过他“赵导演”了。这个尘封的称谓就是锈成了一坨铁,也被舒淑雅转眼就在一个温情的熔炉里回了一次炉,马上就光彩重生,唤醒了一个人的自信和骄傲。他微微一笑,说:

“没什么,生命要有苦难,人生才会戏剧化。不是说人生如戏嘛,要演就演最精彩的。”

出院后赵广陵就被舒淑文姐妹接回家里养病去了。周荣本来想争,赵广陵也情愿去跟老战友挤在一起,周荣有一个独立的小院,除了保姆,儿女们很少回来,但那两个老太婆不容分说,就把他形同“绑架”般接了出去。

舒淑雅在昆明买了一套宽敞的复式房子,赵广陵和舒家的保姆许妹住楼下两间,舒淑文和姐姐住楼上。这是一个奇特的组合,是一家亲,又非一家庭。三个白发老人岁数加起来超过两百岁,餐桌前凑不出一副完整的牙齿。连保姆许妹都说,你们这是一个小型的养老院呢。不过女人护理病人,自然比男人精细得多,有两姊妹的精心伺候,赵广陵恢复得很快。

本来赵广陵早就闹着要回去的,但两姊妹左劝右劝,就是让他迈不开回松山的腿。人一旦生了病,骨头也就软了,心劲儿也泄了,不知是被医院的药腐蚀的,还是经不住舒淑文姐妹温存的劝解。加之周荣隔三差五地跑舒家,也反对赵广陵孤身一人回松山。现在四个老人刚好凑得齐一桌麻将。人生本该相依相伴的岁月,本该携手建功的雄心,竟然就像手掌里抓不住的鱼儿般滑溜出去了,游向了时间的深海,再也捉不回来了,只剩下这几个空留许多遗憾的白发老人,“闲坐说玄宗”。这不是一种残酷,只是一种无奈。

还有一种无奈是一份已经被割断的亲情。有一天四个老人正在打牌,一个派头不小的领导敲开了家门,身后跟着拎包的秘书。已官至副厅级的叶保国威风八面地站在他几十年不见的生父前。高了,胖了,富态了,官相十足了。他没有叫一声“爸爸”,只是说,我来看看你。连路人的问候都比这句官腔不改的话更温暖。他还礼节性地伸出一只手来,像接见下属一样地想和他的父亲握手。赵广陵恨恨地看了儿子一眼,毫不领情地转身就走。舒淑文忙说,都到客厅坐,许妹,赶快来泡茶啊。在客厅落座后父子仍是无言相向。这次会面是舒淑文特意安排的,现在她就像一个翻译,在父子间传递双方想说或不想说的话。你父亲的手术很成功,现在恢复得很好。保国现在工作很忙,成天在外面不是开会就是出差,一年中我都见不到他几次。你父亲想回老家那边,但我们想还是在昆明养病更好更方便一些,我和你大姨反正没事,也可照料照料。保国的儿子快考大学了,成绩还说得过去,保国说要送他出去留学呢。老赵,跟你儿子说两句吧。保国,好好宽宽你父亲的心,让他安心在这里养病。

犟老头赵广陵始终把头扭向窗外;而当了大领导的儿子没有想到在大姨家里还能见到比自己更大的领导周荣。周荣当副省级干部时,他还只是在大会场听报告的一个处级哩,想近身套个近乎都怕秘书挡驾,人家的门朝哪边开也不知道。因此他见到周荣的激动远超过见到自己的亲爹。他向老领导问安,关心老领导的身体和生活,说哪天亲自来带老领导到哪个水库钓鱼,去哪座山上赏花,哪里的温泉SPA又开发得特别好,可以一边赏雪,一边泡温泉,就像在日本一样。老领导只要想去,我打个电话,分分钟,让他们把总统套房给老领导留下来。周荣实在听不下去了,没好气地说,先带你爹去。叶保国顺口说,他嘛,级别不够的。周荣火了,拿出了老领导的威风。喝道,级别不够你就自己掏腰包。我告诉你,不管你当多大的官,百事孝为先!叶保国愣了一下,忙说,是是是,我这不是专程来看他嘛。然后他向秘书一使眼色,秘书连忙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叶保国,叶保国并不接,只向赵广陵那边偏了一下头,精明的秘书忙恭谦地说,赵大爹,这是我们领导的一点心意。请您老人家收下,安心养病。我们领导会随时抽时间来看您老的。

赵广陵声音不高不低,但威严十足地说:“滚出去。老子没你这个儿子。”

叶保国走了后,舒淑文一把老泪一把辛酸地开始数落犟老头赵广陵。你儿子来认你,你得给人家一个台阶嘛。人家现在当了大领导,出息大了,开会作报告上千人听,难道你还要人家像小时候那样跪着说话?你也不看看你儿子头上也有白头发了吗?你知不知道,那些年你三天两头地管制、劳改,我躲在屋子里偷偷抹眼泪,孩子们却高兴得不得了。为什么?只要他在家,话不准大声说,门永远必须关上,窗帘也得拉上,家里就像一个黑黢黢的牢房。他要出门前,就像外面有特务,站在窗子前撩开窗帘一角左看右看,还把孩子使出去看有没有人。老大豆芽出去看了一次不够,等几分钟又把老二豆角使出去。院子里一有陌生人说话,他就紧张得不行,竖起耳朵躲在窗子后听,从来不敢像一个家庭主人那样,坦坦荡荡地和人交往,爽爽快快地当一个父亲。说好要带家人去公园玩,孩子们头天晚上就开始激动,可是到星期天早上,外面阳光灿烂,鸟儿叫得欢,他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左打听右打听,就是不跨出门。就像要带孩子们去干坏事。哪个孩子喜欢自己的父亲鬼鬼祟祟的,像电影里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特务?他只要一不在家,我们家就大门洞开,窗户敞亮,孩子们在院子里活蹦乱跳,打进打出。连邻居都说,你们家老猫一出去,一群小耗子都从窝里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