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亲情与爱情(第5/6页)

“兄弟,别来无恙?”

重新被叫作“廖志弘营长”的赵广陵就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再也迈不动脚步。他不知道怎么就上了第8军军长李弥的座车。李弥一手搂着他的肩,一手握住他的手,说我找了你好久。你这条云南汉子,现在过得怎么样?赵广陵忙说,军长,我不是廖志弘,我是赵迅。我是赵广陵。李弥哈哈大笑,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呢?我只认得你脸上为我留下的伤疤,只认得我们是生死兄弟。跟我走吧,好兄弟。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的483团还差一个上校团长,你去干吧。

战争打到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人来就可以当团长了,这仗还能打吗?尽管赵广陵说了,我不想打内战;他也说了,我要去找我的爱人,她就在火车上等着我。赵广陵还说了,我这些年不指挥部队了,我当导演,只会指导那些演员演戏。但李弥一句说就给他挡回去了,“还有比战争更精彩的人生大戏?”

这趟驶离昆明的火车为李弥专门加挂了一节包厢,李弥斜靠在沙发上,对赵广陵说,廖营长,不要看他们现在闹得这样凶。起义,哈,老子要起义的话,在徐蚌战场就起义了,还要他们来要挟我?老弟,等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我们还会杀回来的。当年我在江西,被他们追杀得丢盔卸甲,身边的卫士都战死了,我还不是活到了今天。军人嘛,不要在乎这一成一败。我告诉过你的,对一个军人来说,他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除非他战死疆场。

包厢里有法国红酒、硬壳面包、咖啡、奶酪、火腿肠、巧克力。大地在车厢外后退,遍地都是舒菲菲遗恨的目光和挥洒的眼泪,它们跌碎在红土地上,飘零在田间地头,悬挂在痛苦地摆动的树梢。赵广陵看得到,感受得到,甚至听得到前面某节车厢里那伤心欲绝的啜泣。在李弥军长切一块火腿时,赵广陵说我要去一趟厕所。

厕所在车厢的连接处,两个宪兵把守在那里。赵广陵进了厕所,锁好门。然后推开窗户,翻身爬到了外面。他本想爬上车顶,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找他的舒菲菲。但在他就要翻上车顶时,火车鬼使神差地一个刹车,赵广陵就从车身上飞出去了。

“到我醒来时,天都黑了。哪里还有火车,还有我的爱?我错过了那一班火车,就错过了我一生的爱啊……”

“哎呀……喂!”舒淑雅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被一只飞来的蜜蜂在心房上蜇了一口,痛得肝胆俱裂,花容失色,但还不能放声惨叫。剧痛之后,唯有面对不可更改的命运,黯然神伤了。

“别伤心,所有的苦难,都是有价值的。”时间在此刻凝固了,赵广陵捧住了舒淑雅的手,就像捧住一只跃动的松鼠,捧住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福。两人都长久没有话,两双有了老年斑的手就那么轻轻地握捏,柔柔地摩挲。似乎没有这一生中难得一次的肌肤相亲,他们便会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分不清这是白居易笔下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还是两个普通的中国人,用自己的一生写就的一篇“长恨歌”。

第二天早上舒淑文打电话来,电话才响了一声,舒淑雅就像做贼似的,揽衣推枕,抓起床头的话机。两姊妹在电话里只说了几句,舒淑文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幽幽地说,我还要在女儿这边多住一些时日,你好好照顾赵哥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周荣过来找牌局时,发现总是三缺一了。舒淑文那边总推说忙,走不开。什么事情能逃得脱这个老公安的眼睛呢?有一天两个老头儿出去钓鱼,放下鱼竿后他对赵广陵说:我看你们好得很哦,老花眼里都是秋波,看来老感情有助于杀死癌细胞。赵广陵难为情地说,你胡扯。周荣继续他的玩笑,老年人也要谈情说爱嘛。赵广陵羞得老脸都没处搁了,只好辩解道,我其实心里更偏向舒淑文的。但人家的女儿脸色难看,连我儿子也好像不情愿。更气人的是,我回来后他妈让他把姓改回来,说是为宽宽我的心。你猜人家怎么说?我这姓和名字是进了档案的,我是组织的人了,哪能说改就改?又不是你们的过去,换一个名字好欺骗组织。这个小杂种。唉,我这一辈子对不起舒淑文,就让人家晚年活得安定点吧。她也是一身的病,将来不指望一双儿女,难道还指望得上我?罢了,就当老子这一脉人在赵氏家谱里绝后,反正已经无脸一生了!周荣说,你还是跟舒淑雅结伴过清爽点。反正大家都无牵无挂的。赵广陵叹口气,跟舒淑雅吧,倒是有一笔情债。那也是债啊,就跟我的那些历史旧债一样。不过呢,这种债永远还不清。周荣笑呵呵地说,那赶快结婚嘛,我好讨杯喜酒喝。赵广陵白他一眼,我还没有老得发昏。我这半条命的人,怎能害了人家?再说了,你还了这个的,又欠下那个的。周荣也叹口气,我们这种糟老头子,结不结婚也无所谓了,老来有伴就好。你可是老来得桃花运啊,挡都挡不住。赵广陵白了他一眼,说:

“你以为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残酷?”

当然,为廖志弘迁坟归宗的事,赵广陵仍是念念不忘。但周荣总是说,打报告上去了,要等待批复;在省政协大会上呼吁了,有关部门正在研讨。这不是廖志弘一个人的问题,缅甸那边还有好多远征军老兵的遗骸呢,这涉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涉,还牵涉到海峡两岸是否要携手来做的问题,统战部、外事办、侨办、台办,这些部门都要一个个地跑,哪那么容易。这些事情我会做的,你先安心养病。

这一养,一年多过去了。生活终于在晚年呈现出夕阳落山前的安详从容,辉煌绚烂,就像一杯古茶树的茶叶泡出的茶,一开初总是很苦涩的,还带着历史的陈年霉味,但越喝就越有股淡淡的甘甜味了。

附件7:

秋吉夫三致赵广陵

广陵君台鉴:

在下秋吉万分遗憾地得知阁下身体有恙,一直在昆明养病。这次中国之行,未能与广陵君再叙旧情,共勘旧日战场,实在令人惋惜有加,思念不断。切望阁下贵体早日康复。

此番前来松山,行动已多有不便。拜阁下所赐,病榻上仍上书当地政府,以无伤贵国民族情感之名,极力阻挠我等挖掘阵亡者遗骸之工作,以至于当地政府出台相关章法若干,禁止日本国民在松山之任何参访祭奠活动。广陵君,我等战争幸存者,对中国人民已尽最大之诚意,对修复战争给两国人民造成的伤害,亦尽最大之努力。为何尔等仍不对日本国民之宗教情感、对战争阵亡者之在天之灵,稍存体恤之心?秋吉夫三及其他日军幸存老兵、战争遗族,对此深表遗恨。战争过去五十年矣,日中之国事,何以加身于你我之恩怨?阁下等总是指责日本不道歉,不认罪,难道阁下就不反思自己缺乏怜悯与宽厚?也不反思日本自中国开放后无以计数之经济技术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