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七 现代文化之由来与新人生观之成立(第2/5页)

古罗马的英雄主义,前面已经说过,就是舍己为群,而墨索里尼则是发挥这种主义而且更进一步的英雄,他担负的牺牲,不是杀身成仁的那种,而是坚苦卓绝的奋斗,鞠躬尽瘁的服务,要知道长久的服务群众,比较一时的慷慨杀身更为艰难,也是更进一步。

我以为古今罗马,所以英雄辈出,蔚然极盛,原因在于民族的心理上,全民族期望英雄、崇拜英雄,而且,更重要的,他们懂得怎样诱导英雄、成全英雄。试举一端,西洋人崇拜活英雄,中国人却崇拜死英雄,中国人心向往之的是理想的、文学的、悲剧的英雄,西洋人倾心相许的是现实的、政治的、成功的英雄。恺撒死了,又拥出了个屋大维(Octavins Augustus,帝政之始祖),拿破仑一世死了,又造出一个拿破仑三世,但拿破仑三世没有英雄的素质,结果虚负了多少人的期望。

说古道今,讲了一大套,在结束以前,还有些意见要表示。我们必须注意,无论罗马法也好,法西斯也好,它们的共同出发点,总是“法”者乃行动的结果,并非思想的成绩。所以英国宪法乃有许多行动的常规,而不是思想的记录,你们假如高兴做女律师,研究起宪法来,一股劲到伦敦去买本《大宪章》之类,包你走遍书坊都成空。罗马法亦然,它本没有见于文字,而是罗马征服希腊以后,希腊学者把它写出来的。法西斯之成为主义,也是法西斯成功以后,世人叫出名的。墨索里尼自己说,我最初只有(反共产)行动,但逐步的行动,能渐渐向着理想走,现在就成为“有哲学背景的一种经济制度了”!(这也是英国记者的话)孔夫子作《春秋》,说道:“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所以孔夫子“不著书”,不谈主义,结果却打倒了春秋战国时代的一切思想家,这哪里是后世的孔徒所了解的。

美术与宗教

本讲从希腊之爱(善乐其生的美术)与耶稣之爱(善用其死的宗教),说到罗马之大(美术、宗教与政治的集合体)。

说爱

欧洲文字中有一个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字,这字我们姑照普通的说法译做“爱”。从淫秽的下流直到神圣的天国,从普通的酬应(你爱罗马吗?你爱吃意大利菜吗?)直到人生的大故(为爱情人而结婚,为爱国家而战死,为爱人类而牺牲),都包括在这个字里。它的微妙,甚于原子、电子;它的动力,可以排山倒海;它的伟大,可以弥漫宇宙。我想用中国文字来扼要地说出它的来去之迹,终始之象,只有一半掉古文,一半造新句,叫做爱也者:“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生之大事曰死。”

爱是天地之大德(歌德《浮士德》最后揭出“永久的女性”一语,就是这意义),德者虚位,表现在实际行动上就是生,所以爱之根苗就种在生之最初,可称为世界成立之原动力,也就是孟子所谓“赤子之心”。现代婴孩心理学与生物学上得到的种种科学的见解,对于啼饥号寒等本能动作,都从一种意义上来说明,便是生命之延长,种族之绵赓。生活力在发展过程中,必然遇到环境的阻碍力,于是而有奋斗,啼饥号寒以求生,这是奋斗的序幕,而牺牲一切以至于死,却是奋斗的最高峰,牺牲到极点至于生命也不要,接受人生最后和最大的大事——死,于是爱就功德完满了。(爱量之大小,是不可测度的,而牺牲精神,却正是爱量之寒暑表。)

希腊之爱就代表爱之初,它充满了生命的喜悦,生命的享受。它有自由解放的人格,把握着快乐的现在。它的美的艺术品,白石的塑像,从形式与姿态上,充分表现了它的文化——男女的文化——中间的欢情。然而我们离开它的外表,而注意它的内心时,就发现它潜在意识中有一个魔鬼,这魔鬼姓“未”名“来”,道号“不可知”,别字“运命”。希腊人觉得自然太威严,人太渺小,人会一下子给命运颠倒,不管你贤愚美丑,给你一个大破坏、大灭裂,至于将来是怎样,死后归何处,却又茫然不可知。雅典更有流行的黑死病,那个魔鬼是常在潜意识里作怪的。他们不得已就皈依于古代的迷信,所以他们虽然活泼,终脱不掉原始人的那种困恼——对于未来的困恼,而他们的文化纵称卓越,仍未摆脱原始的色彩。

其实,希腊人所以这样困恼,原因还在他们的无知。希腊文学最发达的是悲剧,而且都是运命的悲剧。读了索福克理斯[2]的狄怕斯[3]一剧,谁不为之惨然?这位最聪明的英年国王,解答了女怪的谜语,但却茫然于自身的运命。天大的罪恶就在这无知中妄作了出来。在这样的环境里,梭格拉底[4]来了,他以寻求真知做他自己的使命,他努力要造成一种爱真理求真知的风气,然而无知的希腊人,哪能一下子领悟真知之可贵,所以就把梭格拉底毒杀了。

我们就要说到耶稣了。耶稣的精神不仅在希伯来思想中养成,即在希腊文明中也有重大的预告。它的根本教义即存在希腊哲学里面。学理上梭格拉底就是一纯粹的耶稣。但在希腊,则教义存在少数知识先觉分子的理智反省之中,无大众的情感,无永生的渴慕,只能作为几个人的确信,不成为大众的宗教。有人说过一句过火的话:“希腊的大哲学家却把希腊沉沦了。”因为有高尚特出的先觉,终使民众传统的迷信打破了,但旧的去了,新的不来,几场内战,一次天灾,一口气接不过来,怎么了不得的哲学、美术,一死就是三千年,翻不过身来,希腊人倒霉,罗马人交了时运。

到底耶稣的教义怎样,梭格拉底的哲学又怎样?我虽不敢妄谈,但浅薄地将我所见到的来说,就是:

牺牲个人以为群众,牺牲现在以为将来!

梭格拉底说:“个人当在群众之下,人生最高目的在实现道德的存在。”

耶稣说:“人类有罪了,所以上帝派他的儿子来做牺牲。十字架放下来,耶稣复活了,永生了!”

这样看来,梭格拉底是教人应当这样做,耶稣却教人乐愿这样做。梭格拉底的毒药杯,是智的正的权化,耶稣的十字架是情的爱的权化。耶稣的门徒直接继续不断地殉教,而造成中世纪宗教统一一切的局面。梭格拉底的门徒一千五百年后从加里尼起一个一个地殉知,而造成现代的科学文明。

耶教用“上帝”之“爱”来代替了这“魔鬼”的“恶作剧”,所以一二世纪的教徒的内心是充满了快乐与希望,没有一些忧惧和迟疑。“有一个爸爸一样的上帝,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找着他。”这一针,针针锋对着希腊运命剧里表现出来的悲惨人生观打进去,恰好针锋相对,所以最初美术就与宗教谐和结合,它们俩不是敌人,竟是姊妹,相互间有无数细针密缕的交情,宛然一件无缝的天衣,在古历史上竟无明晰的过渡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