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七 现代文化之由来与新人生观之成立(第4/5页)

问题的关键是:个人应当牺牲,而个性不可以汨没;现在应当牺牲,而现实不可以忽视。

一个皇帝被教皇破门,要三天三夜赤着脚在严冬零度以下立在路上,等候教皇赦罪,何况老百姓呢!好像中国的绍兴婆婆在当媳妇的时代吃了婆婆的亏,一股怒气都发泄在她的媳妇身上,我在童年时代曾听过这样的传说。火烧、抽肚肠,把从前异教徒虐待宗门的办法来组织了宗教裁判所,人类永远的救主变成了一代专制的魔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个教士穿了老羊皮,蹬在山洞里,每天晚上用皮鞭来尽力地自己抽自己。要步行经过瑞士,怕瑞士的风景太好了,引动他的凡心,同牵磨的骡子,拉车的马一样,戴上一副眼套。山水的风景且然,何况大理石裸体女人的曲线美?因为上帝爱人类,人们就应该爱上帝,就不爱,就糟蹋人类,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这叫做文化中毒,第一讲不是说文化就是“酵母”吗?这个酵母的根源是从极乐园中蛇指示夏娃吃的果子(智慧)而来的。所以有点酒精味儿,尝一点儿很有滋味,多吃了会中毒会发疯,这个毒第一次由十字军东征,第二次由东罗马(君士坦丁)的灭亡,渐渐地醒了转来。

农民早作夜息,忘记不了一个“天”,可是十字军东征时代,各国的大兵都向耶路撒冷跑,后方的粮草接济总得有几处暂作转运的机关,因此就发生一个名词曰“市”,同时买卖转运的人就成了一个阶级曰“商”。商人的收获不是靠“天”,而是靠“人”,除非上帝能多造些人来买他们的货物,他们是不会想到上帝的。这个“市”和“商”,就是近代国家的细胞。

土耳其占领了君士坦丁——从前君士坦丁皇帝定耶教为国教,把罗马送给教皇,自己带了兵往东方开发,占领了欧亚交接的形胜要点,创造了这个大都会,现在被人家占去了,这城里一大群智识阶级(都是教士),只能向西方逃,于是把古代希腊的文艺图书一律带回罗马,又引起了罗马人当年掠取希腊文物的兴会。

这两种都是外来的诱因,还有一种内在的诱因,使意大利发生了文艺复兴的火种,烧到法国就变了大革命;烧到英国就变了一个魔鬼瓦特,造了机器来吃人;烧到德国先是宗教改革,后是大军国,最后又来了一个马克思。原来这位又聪明又美丽的大姊(古典的哲学美术)不肯替二姊(宗教)管家了,它要拿她的聪明美丽来麻醉世界,谁都管她不住。虽是穿老羊皮的教士蹬在山洞里不愿见人,虽是黑层层的教堂里把书本藏起,把智识垄断,不放一点出来直接给老百姓。但是他们吃的穿的总要群众劳力的供给。上帝爱了人类,教士们事实上也不能不把群众做对象,所以第一,要让人家来听讲做祷告,就不能不有伟大教堂的建筑,而且六七百年前欧洲人除了教士以外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字不会识,画却会看。弗兰西斯说,人人都会看画,所以教堂的大壁上就应当有壁画,这一句话风行了全意大利,美术就作了宗教唯一的宣传品。

同中国人谈美术,开宗明义就得声说清楚,中国以“个人观赏”为前提,所以唐磁[9]宋画都是秘藏。西洋以“群众教育”为前提,所以埃柱希雕,陈之大道,所以艺术家不是诸侯消闲的清客,而是群众崇拜的英雄,如果我们在邦惟翁一转就看见复兴祖国的名王元陵,却在画家拉飞耳[10]永眠之地的旁边,东方人如何会想得到呢!艺术家既然如此尊贵,所以他有自尊心,不愿意自己降下来,凑群众的口味,他要提挈群众向艺术大道走,各人各有表现,这一个深入腠理的个性发展,就成为五百年来历史变迁的原动力。

但是他们从哪里去寻出这个“美”来呢?他们从古典里学得一种方法,向“自然”中去寻,自然就是宇宙的现实,就是真。这个现实不仅包括山明水秀,橘绿橙黄的天然风景,而且加上了饮食、男女、慈悲、残杀等种种人生事迹。

个性发展了,于是有所谓自由。现实被人们注意了,于是有所谓科学。

西爱纳、翡冷翠[11]、威尼斯、米兰各处地方教士们造教堂,商人们造市政府,彼此竞争,要大要美。罗马是世界之都,教皇为万王之王,自然要好好干一下的,于是壮丽绝尘寰的圣彼得寺出现了,这就做了中世纪与近代的过渡点。

圣彼得寺为世界唯一的大教堂,可是这个“大”的性质不同了。罗马古代建筑的“大”,表示真,表示充实,彼得寺的“大”,表示容,表示调和。古代的皇宫,戏场的大,是山的大;圣彼得寺的大,是海的大,你想时间经过二百年,第一等艺术家经过六七位,他们各有各的独到见解,绝不肯模仿人家。但是构造成功,都不见一些斧凿痕迹。我们一进教堂门如果不先看旅行指导,竟会毫不觉得它的大,大而能使人不觉其为大,是为容德之至高者,不过望见祈祷台下的人觉得它很小罢了,因为柱子的粗细,图幅的广阔,石像的高大和寺内容积的高广,都有适当的比例,所以看去很自然,好像是应当这样似的。

教会的钱虽是不少,但要和商人(各市)竞争却有些困难,因为商人能周转,一个钱在商人社会里可以发生十个作用,教会收人民的税,一个钱只能发生一个作用。教皇因为要争气造大教堂,财政就感觉困难,不得已出卖赦罪符,这赦罪符又同彩票一样归商人包办,于是宗教的威严扫地,就发生了路得[12]的宗教改革。

这中间最可注意的就是各地方言渐渐地成了一种国语,原来中世纪之所以称为黑暗时代,就是因为念书的同做事的两种人决然分开的缘故。念书的就是教士,做事的就是武士、商人、农民。当初教会成立就用了一种愚民政策,把一切知识垄断起来,所以告诉人民说:“你们要不经过教会是永远见不着上帝的。”路得却说,人人可以直接见上帝,用不着教会做中间人,所以他就用德国土语译了一部《圣经》,在意大利就有但丁用意国土语作了一部《神曲》,而与此先后同时印刷术发明了,因此做事的人多数会念书了,所谓个性,就是因为得了这一种武器,才真正地发展起来。

武士打仗不能不有刀枪,商人运货不能不有车马船帆,农人种田也要用农具,这种刀、车、船、锄都是“物”,人们最初用眼睛来观察自然,觉得它“美”“真”。现在要用脑筋来利用并统御自然了,结果从人们一天不能相离的“水”与“火”的中间发明了蒸汽机。只有商人看见了机器最喜欢,也只有商人才能活用这部机器。因为商人贸迁有无,他的生命线是车和船,是交通工具,所以蒸汽机第一步就应用到铁路、轮船上去。但是造机器需要一笔大本钱,商人因为运输之故,金钱的周转能力比任何职业大,所以有能力建设工场,所以我说,要没有十字军时代的商人市政府,虽有几百个笛卡儿[13]、培根、瓦特、斯底文生[14],还是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