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七 现代文化之由来与新人生观之成立(第3/5页)
希腊乐生的美术与耶稣用死的宗教,通常错认为截然的两撅(我从前著《文艺复兴史》,此亦人云亦云),实则如前所说,二者都出于爱,前者是爱之初——天地之大德曰生——使人善乐其生,后者是爱之极——人生之大事曰死——使人善用其死。而且,很重要的,须知二者中间自有一个一贯之道,做着旋乾转坤的工程,就是Peto(慈悲或谓悲悯)这个词,它在美术上的象征,就是圣母抱尸图。所以看罗马的画,可以分为三大类:(1)耶稣降生(生);(2)圣母抱尸(死生之连);(3)耶稣受难(死)。
你们游大墓道时不是流连忘返吗?这个大墓道的发现开拓,更证实了宗教与美术的一见钟情。从前人以为初期宗教都反对美术,其实是因为反对偶像,所以不在造型美术(雕塑)方面努力,而专注精神于壁画、浮雕、用具等方面。按火葬是异宗的观念,耶教以复活永生为前提,有“事死如事生”之意,所以墓道装饰,视死者为生人,即将当时罗马壁画及工艺美术直接应用,使墓道中满布了乐观的空气,用希腊人生享乐的活动材料来装饰复活永生的恬静生活。残酷的十字架,墓道中竟寻不出来,有的是花、鸟、果子、天女、羊、鱼,千年古墓里保留着无限春光,生与死完全一致了,这岂非奇迹?这奇迹就是罗马的成就,墓道之大(一天走不完)正是象征着罗马成就之大。
且说大。
上海有个游艺场名叫大世界,不管它实在内容如何,这个名词可甚有意义,如果拿来译罗马的比武斗兽场,所谓Colosal真是名副其实。现在我们从大世界出发,可要先来谈谈这个“大”。
这个“大”,是从死罗马骸骨中跳出来的一个活鬼,第一个吓倒了德国诗圣歌德(第二个恐怕就是我),他一到罗马就感觉到他自身艺术的方向,应当向着“大”走,他说:“美哉大乎。”大就是真的极致(这个“真”字在中国哲学用语上就是“诚者物之终始”的“诚”),古代艺术之所以能大,因为它的思想与行为都是真的缘故,最容易看出来的莫如建筑,譬如宫殿吧,不是小诸侯要耍阔、故意地宣传的装饰品,而是世界统治者实用的事务室;譬如水道吧,并不是花园里做喷泉用,或庭子里做池子用的,而是为国民大众作饮料用的,其他庙、戏园、驰道、浴场,都是这样。精神如此,肉体也是如此,所以墙头就是石壁,不是砖上涂石灰。总之,一切一切都是“真”的材料(记得第一讲的硬碰硬)。
当歌德看见罗马的大水渠从一个大谷中蜿蜒地奔到山上,他说:“咳,到底我见解不错,我最恨的是一切矫揉造作,小刀细工,因为它没有一点真的内在的存在,就是没有生气,就是不能‘大’,不会‘大’”。
他自己告诉自己,在这里人们应当充实了!
歌德看见了水渠发感慨,我却游了斗兽场——大世界才感动,一个戏园子在几分钟内可以容八万七千人进去。中世纪来把它当作矿山看(如同中国偷城砖,一块一块地搬走),拆了它七百八十年的台,还是不倒,巍然存在。椭圆形的外面分作四层,而地底下伟大的布置可以使光线空气一点不感困难,罗马人要不是具有一种伟大精神,怎样会遗留下如此伟大的成绩?
歌德说大就是真,其实也不用请外国老师,中国的孟夫子就最会说明这个“大”,他满口总是大人大人的(不失其赤子之心,能格君心之非,例子太多了,恕不备举),他不仅赞美“大”(充实“真”而有光辉“美”之为大),而且能教人家做“大”。他说看见了一个小孩子往井里跑,大家都会心里一跳;看见一只牛在受宰的时候发抖,大家也会眉头一皱。这一跳,这一皱,就会皱成一个世界极乐大帝国(是心足以王矣)。这种奇迹在乎“推”,在乎“扩而充之”,他还说得极其容易,如同火烧起来,如同瀑布冲出来一样大起来了(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这几句话至少可以把世界文化运动的精神状态形容出来。
这种伟大无疑就是罗马文化的特色。
按:罗马人最初不过是一个武勇的蛮族,一世纪[5]时候,凭它的公平占领了地中海一带。希腊爱生的艺术与希伯来用死的宗教,都不先不后输入罗马,于是法律、宗教、美术三者互相融合结了一个胎,成为罗马文化。后来北方、东方的蛮族虽屡次侵入,而这个酵母的力量,终究能克服它们,世界各国的生活基调全都陆续受了它的陶熔。白种人今日所以能够称雄世界,俨然天骄,其由来早在纪元之初,不错,现代文化是有一个伟大的开始的。
在这种宗教艺术政治的汇流中,我们发现它与他种文化有特殊不同之点二:
一为世界性。古罗马因为地理上的关系,所以主力的发展,在南而不在北,恺撒虽曾经营高卢(今之法兰西),用兵撒克逊(今之英格兰),但这些地方在当时都如同漠漠的塞外。一般的人民乐于南征,密迩的地中海就成为它的庭院,海是可以通世界的,至于陆地,则东西面向各方发展,而以筑路为统御边疆的唯一要领,所以各方驰道以罗马为中心,像太阳的光线,幅形四射,君士但丁[6]既定教宗,复能躬率士卒建都于东方,彼其理想固以天下为家,而适与宗教的保罗精神相符合,保罗就是打破种族观念,而以传教于异族为事的。
二为平民性。政体固无论其为王政专制或为贵族共和,而“媚于庶人”的精神是始终不变的,斗兽场一方面是表示罗马人的残忍野蛮,一方面可见英雄外征,犹不忘设法取得国内群众的欢心。西方人之喜欢活英雄者,或即由此,圣彼得寺[7]固然穷奢极华,但其本意,实欲以外形的美丽庄严以肃穆群众的身心。至于一乡一市必有广场,以为群众集合之所,得一宝物必列之于群众瞩目之所。不像东方人的苑之必禁,藏之必秘,只供私人的娱乐而已。这种风气,果远在卢骚[8]《民约论》以前千百年之久。
个人与群众
美术、宗教、政治既然发生了三角恋爱,产生了一颗水晶的种子,使人类走上了文化的正轨。它们假使能够把这平衡长久保持,那么我们这辈后生小子,如今就该生活在伊甸乐园中了。可是不然,宗教第一个就不安于室,定要唯我独尊,支配一切,所以好好一个人家,又闹出轩然大波了。
它宣传牺牲个人,以服务上帝,牺牲现世以追求天国,若能适可而止,岂不很好?然而耶稣教并不是这一种和平性的信仰,它不仅主张牺牲个人,而且个性也不许表现;牺牲现在,而且心目中根本不容有什么现实,这样一来,就苦了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