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第6/8页)
切萨雷进了住所,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上干净的睡袍,喝了一杯热雪利酒。他久久地坐着,陷入了沉思。接着,他吩咐仆从,天亮时他就要走。等到达威尼托陆地地区,他就乘坐马车离开。
切萨雷那晚没有入睡。太阳升起照耀湖面时,他爬进一艘大船。船上,总督的三名手下手持刀剑与弓弩,全副武装,随时候命。正当他们解开缆绳准备起航时,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魁梧的男人跑了过来,来到码头上。
“阁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必须在您走之前介绍一下自己。我是威尼斯主管这个区域的警长。在您走之前,我想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向您道歉。威尼斯到处是小偷和强盗,陌生人夜里外出时不幸被他们抓住,就会遭抢。”
“你应该多布些人在他们可能出现的地方。”切萨雷冷嘲热讽地说。
警长说:“您能否帮我们一个大忙,推迟您的行程,陪我去一下您昨天遇袭的地方?您的护卫队可以在这儿等着。我们可以去附近一两所房子里看看,也许您可以认出袭击您的人。”
切萨雷心中有些挣扎。他想即刻离开,可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谋划攻击他。调查案情会花去数小时的时间,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可以让其他人告诉他案件的具体情况。现在,他必须回罗马。
切萨雷说:“警长,要在平时我很乐意帮你,可我的马车正等着,我希望天黑前能赶到费拉拉,因为乡间小路跟你们这儿的小巷一样危险。所以,很抱歉,我必须走。”
那大块头警察微笑着举了举他的头盔:“您近期还会回到威尼斯吗,阁下?”
“我希望如此。”切萨雷微笑着说。
“啊,那或许到时候您可以帮得上我们。您可以联系我,警察局总部就在里亚托附近。我的名字叫伯纳第诺・尼禄兹,但是大家都叫我‘尼禄’。”
在回罗马的漫长旅途中,切萨雷思忖着,到底是谁雇用了警长,打算在威尼斯杀死他。但无论他怎么想也是徒劳,因为有太多种可能性了。他内心暗暗发笑,如果他真的被杀了,很多人都会有嫌疑,这个案子恐怕不会有水落日出的日子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断问自己。会是阿尔方索的阿拉贡亲戚吗,为阿尔方索的死向他寻衅报复?也有可能是乔万尼・斯弗萨,他还在为离婚一事和被迫承认性无能感到愤怒?或者是莱厄里奥家族某人,因为卡特里娜・斯弗萨被俘而暴怒?又或者是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尽管他把自己伪装得颇有教养,事实上却恨透了波吉亚家族所有人。当然也有可能是法恩扎、乌比诺或其他城邦国家的地区主教,想要阻止他发起新一轮战役,阻挠他的攻战计划。又或者,是对他的父亲心怀怨恨的许许多多人中的哪一个。
当马车停在罗马城门口时,他只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必须提防背后,因为毫无疑问,现在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如果说,卢克莱西娅与切萨雷尝食禁果时身在天堂,那么阿尔方索的死就是她从天堂堕落之时。因为现在,她身不由己地看见了她的人生、她的家族的本真面目。她觉得自己被父亲、教皇以及天父抛弃了。
从纯真到堕落,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她原本生活在神话一般的世界中,受到百般宠爱,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唉,她心中多么悲伤啊。她努力回想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然而看来似乎一切本就如此,从来都没有开始过。
她幼年时,父亲坐在起居室里,把她抱在膝上,给她讲各种有趣的神话故事,故事里有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和巨人。父亲不就是宙斯,不就是奥林匹斯山众神中最伟大的神吗?因为他的声音如雷,他的眼泪似雨,他的微笑仿佛照耀在她脸上的阳光。而她,不就是雅典娜——宙斯的爱女,从宙斯脑中跃出的女神吗?又或是维纳斯,爱之女神?
父亲给她读创世的故事,绘声绘色、口若悬河。那时,她既是美丽的夏娃,被毒蛇引诱,又是贞洁的玛利亚,善良的化身。
在父亲的怀抱里,她觉得很安全,远离一切伤害;在教皇的怀抱里,她不会受到邪恶的侵袭。因此,她从未害怕过死亡,她深信她会在天主的怀抱中安然无恙。他们难道不是一体的吗?
现在,当她戴上寡妇的黑色面纱时,蒙在她双眼上的幻觉的黑纱才终于被揭去。
当她俯身亲吻死去的丈夫那冰凉、僵硬的双唇时,她感受到凡俗人世的虚浮,明白人生不过是受苦,死亡终有一天会到来。不管是她的父亲、切萨雷还是她自己,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到那时,在她心中他们才会真正不朽。现在,她也是在为他们哭泣。
夜晚,有时她无法入睡。白天,她不停地在房内来回踱步,无助地发现自己心神无法安歇,找不到片刻的安宁。恐惧和疑虑有如无边的阴影,吞噬着她。终于,她发现自己最后残存的一丝信仰也消逝不见。她质疑所有她曾经深信不疑的人。她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栖身之处。
“我怎么了?”她问桑夏,每天她都在恐惧与绝望中度过。再后来,她卧床不起,为阿尔方索感到悲痛,越来越觉得害怕。
桑夏坐在床边,抚摸她的前额,亲吻她的脸颊。“你已经开始意识到你不过是你父亲棋盘中的一个小卒,”桑夏向她解释说,“你并不比你哥哥重要,他攻城略地为的是扩大波吉亚家族的势力。这是个残酷的事实,但你不得不接受。”
“可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卢克莱西娅想要反对她的说法,“他一直都在关心着我是否幸福快乐。”
“一直?”桑夏讥讽地说,“那是他作为你父亲的一面。而在那个教皇圣父身上,我看不出来。虽然如此,你必须好起来,你必须坚强,因为孩子们需要你。”
“你的父亲对你好吗?”卢克莱西娅问桑夏,“他是不是很疼你?”
桑夏摇摇头:“他现在对我不算和蔼,但也不算残酷。自从法军入侵后,他就病倒了——他疯了,有人这么说——但我却觉得他比从前更和蔼了。他住在我们家族宫殿内一处塔楼里,我们大家一起照料他。每当他一犯病、感到惶恐时,他就会尖声大叫:‘我听见法国人来了。树木、岩石都在叫法国、法国。’虽然他变得疯疯癫癫的,我却觉得他比你的父亲和善。他正常的时候,我不是他的一切,他也不是我的一切。他只是我的父亲,因此我对他的爱永远不会强烈到让我变得脆弱不堪。”
卢克莱西娅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桑夏的话说得在理,她说出了自己再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卢克莱西娅把自己蜷缩进毛毯中,细想着父亲身上发生的各种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