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7页)

方孟韦:“够了。我就吃这个。”

崔中石:“好在都是干净的,我去给你拿筷子。”

“用不着那么麻烦。”方孟韦一手端起了那半碗粥喝了一大口,另一只手直接拿起一块棒子面饼嚼了起来。

崔中石在一旁坐了下来。

方孟韦吃着,没有看崔中石,却问道:“崔叔,家里真这么困难?伯禽和平阳可正在长身体。”

崔中石当然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真诚地望着他:“行里给我的薪水是很高,可法币再多,也赶不上物价呀。”

方孟韦已经几口喝完了粥,放下了粥碗,又拈起了剩下的两块棒子面饼:“可你是央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手里没有美元外汇人家也不相信哪。”

崔中石:“我手里当然有美元外汇,可那都不是我的,是行里的。”

方孟韦望他的目光带着审视了:“现如今中央银行像崔叔这一级的职员还这么清廉,我相信你,人家可不相信你。崔叔,有时候好人做过了头未必有好结果。”

“你说得对。”崔中石也感慨起来,“你来之前,你崔婶正在跟我吵架。一口一句我把美元黄金都拿到外面养女人了。我怎么说得清?就让她猜疑吧。”

方孟韦已经嚼完了最后一口棒子面饼,崔中石心细如发,早已走到旁边的水桶舀起一勺干净水,在脸盆架子边候着了。

方孟韦连忙走了过去,将手伸到空脸盆上方,崔中石勺中的水细细地一线流了下来,方孟韦赶紧两手搓洗着。

将将一勺水便将手洗干净了,崔中石的一块干净脸帕又已经递了过来。

方孟韦接过擦手,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酸楚——崔叔待人之无微不至,律己之无处不严,诸般好处好像只在此一刻才真正感觉到,他心里难过。

“怎么了?是不是吃了不舒服?”崔中石关切地问道。

方孟韦强颜一笑,一边走回座位,一边说道:“崔婶做的东西怎么会吃了不舒服?我是想起前不久一个议员说那些党国将军的两句话了。对比崔叔,心中有感。”

“两句什么话,我可不能跟他们比。”崔中石也跟着坐下了。

方孟韦:“是他们不能跟崔叔比。想不想听那两句话?”

崔中石:“是笑话吧?”

“是实话。”方孟韦十分认真,“那个议员是个老夫子,总统请几个议员去征询意见,无非以示开明而已。那个议员却当了真,当着总统骂这些带兵的将军叫‘二如将军’。总统问他何为二如,他说‘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岂不是二如将军’!当时就把总统气走了。”说完这段闲篇,方孟韦沉默在那里。

崔中石望着他:“是实话,无奈人家最不愿听的就是实话。”

“我就愿意听到实话。”方孟韦抓着这个话题,深深地望向了崔中石,“崔叔,你帮我爹这么多年了,无论是行里的开支还是你家里的开支,都是精打细算。行里的人对你没少怨言,现在连崔婶这么好的女人也埋怨你了。这样做,你为的是什么?”

崔中石有些诧异:“行长是信任我,才让我管着钱,我当然应该这样做。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做?”

方孟韦:“可在南京对好些人你也是挥金如土呀!就没有心疼过?”

崔中石似乎有些明白方孟韦今天来的原因了,回望着他,好久才答道:“当然心疼。央行的钱就是国库的钱,一分一厘都是民脂民膏啊。可你不给他们行吗?不要说我,就是行长,你今天不给,明天不给,后天就会撤了你,换上一个愿给的人。”

“我爹我知道。”方孟韦开始单刀直入了,“可对崔叔你我还是不太明白。家里的日子如此清寒,又担着这么大的干系,为什么还愿意干这个金库副主任?”

崔中石默默地坐在那里,少顷答道:“孟韦,我的身世你也知道些。父祖辈没有给我留下家当,砸锅卖铁供我读完了财会学校。遇上了贵人,就是你爹,在上海便给了我银行职员的位子。带我到北平后又让我当了这个金库副主任。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愿意干,我怎么答你?我不愿意干,还能到别处干什么?”

方孟韦沉默了,但能看出他此刻心里十分复杂。崔中石这一番话十分入情入理,他也十分愿意相信,可爹为什么那么肯定地怀疑这个崔叔是共产党?

方孟韦抬起了头:“崔叔,你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崔中石:“当然明白。”

方孟韦:“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崔中石:“有些能,有些不能。”

方孟韦:“把能说的说给我听。”

崔中石:“为了行长,也为了你,当然也为了我和孟敖的交情,这次去南京活动我被人怀疑上了。加上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和军方物资管理委员会的账是我在经手,这里面有贪腐,我必须要接受调查。上面的人厉害,竟叫孟敖来查我。这道坎虽然难过,可我不怕。行里没有贪,我也没有贪。他们查到一定的时候也不会真查下去。我现在过不去的只有两道坎,说出来你也帮不了我。”

方孟韦:“我帮不了,还有谁能帮你?”

崔中石:“谁也帮不了。我听天由命。”

方孟韦:“崔叔,我现在说真心话,你也得真心听进去。不管你身上担着多大的事,冲着这几年你一直对我大哥好,尤其这一次你拼了命在南京活动救我大哥,我也一定会帮你。崔婶跟着你可没过过好日子,还有伯禽和平阳,为了他们,我也会帮你。把你过不去的两道坎告诉我。”

崔中石深望着他:“我说,你帮不了也得藏在心里。不然,你就会反而害了崔叔,也害了我一家。”

方孟韦的血气涌了上来:“大不了你是个共产党!还你的情我也救你!”

崔中石一惊,急忙望向门外,接着走到门口,望向西屋。

好在叶碧玉刚才跟他吵架,这时还带着一儿一女在西屋关着门怄气,方孟韦刚才的话她没有听到。

崔中石转过了身,一脸沉重地对着方孟韦:“我什么都不能说了。孟韦,就凭你刚才那一句话,吓也会把你崔婶吓死。”说完默坐下来,再不吭声。

方孟韦压低了声音:“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崔叔你能不告诉我吗?”

崔中石又想了想,望向他:“我告诉你。第一道坎就是行长。”

方孟韦:“你说下去。”

崔中石:“昨天回来行长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我想了一晚也没想明白。今天上午去五人调查小组前,行长又找我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可有一点我懂了,行长在怀疑我。孟韦,什么坎我都能过,不能过的就是行长对我不信任。你帮得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