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7页)

梁经纶似乎预感到何其沧要说什么了,沉默了少顷:“先生请说吧。”

何其沧:“你是看着孝钰长大的。你觉得孝钰长大了吗?”

梁经纶低下了头,依然轻轻地替何其沧搓着脚:“在先生眼里和我的眼里,孝钰永远是个孩子。”

何其沧:“现在还是孩子吗?”

梁经纶不接言了。

何其沧:“是呀,你们太亲了……可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知道方步亭今天来我这里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梁经纶:“不是希望先生帮他跟上面说,不要搞币制改革吗?”

何其沧:“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他来是想跟我谈孝钰的事。”

梁经纶的手停了一下,依然没有抬头:“先生的话我不太明白。”

“跟我说话不要太深沉!”何其沧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梁经纶立刻抬起了头:“先生,我能有什么深沉。现在的青年都在追求自由,包括孝钰,我没有权利过多干涉她。”

“你心里还是明白的嘛。”何其沧的语气缓和了,“你也还是个青年,怎么就不追求自己的自由?”

这话梁经纶又不好回答了。

何其沧:“这几天孝钰总是往方家跑你知不知道?方步亭今天来也并不是急着要说什么币制改革的方案,他是想跟我谈儿女亲家的事。”

“他提出了吗?”这时梁经纶才认真了。

何其沧:“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有这个念头,他也得看清了我的脸色才敢提。他那个大儿子方孟敖到北平后听说在学生中影响很大,你对他应该也有些了解。现在牵涉到了孝钰,其实也牵涉到你。我现在就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第一次听到恩师把自己和何孝钰连在一起说,梁经纶真正心事纷纭了。面对这个一直慈父般关爱自己的先生,他有太多的内心挣扎。当年先生保荐他去美国留学,背后其实就是党国的安排。这么多年自己的秘密一直瞒着他,现在更必须瞒下去。他只能继续欺瞒恩师:“那个方孟敖,我没见过。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国军空军的王牌飞行员,抗战还不错。前不久因为命令他的大队不轰炸开封上了特种刑事法庭,后来又被判无罪,不知为什么被国防部看中了,派到北平来查贪腐。牵涉到国民党上层,牵涉到方家,背景很复杂。我也不希望孝钰在这个时候跟他和他们家有太多的接触……”

“是呀,背景很复杂呀。”何其沧接着感慨了,“不过有关他的事有些你还是不知道的。我跟方家是世交,抗战前两家常有往来。孝钰的妈和方孟敖的妈那时关系也很好,两家的孩子因此经常在一起。方孟敖年纪大些,那时对他弟弟还有木兰、孝钰都很好。孝钰的妈就经常夸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出息。可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了,他因为母亲妹妹被炸死的原因一直不跟父亲往来,也不认这个家,一个人在外面生生死死的,自己也不成家。这样的青年,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局,让人不放心哪。”

梁经纶站起身去拿干毛巾,走回来替何其沧擦脚:“先生想叫我跟孝钰说什么?”

何其沧:“她也是从小就没母亲,有些话我做父亲的也不好问。你侧面问问她,对方孟敖印象如何。这个时候只有你能够开导她,你开导她比我管用。”

梁经纶:“我试着跟她谈谈吧。”

“不是试着谈,要真心跟她谈!”何其沧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看似严厉,但明显严厉的背后更多的是鼓励,“我已经去了电话,孝钰今晚会回来。我先睡,你在这里等她。最好今晚就跟她谈。”

梁经纶已经替他擦好了脚,又替他套好了拖鞋,搀扶起他:“先生放心去睡吧,我在这里等孝钰。”

说完,搀着何其沧向二楼走去。

燕大未名湖北镜春园。

虽是动乱时期,又已经放了暑假,入了夜还是有不少学生和教授到未名湖畔来,有些是相聚慷慨国事,有些是想到这里暂避尘世的烦恼。

何孝钰被方家的车送到了燕大校园门口,没有回家,一个人穿过未名湖畔,径直往北。

此时北平控制用电,未名湖畔的路灯本就昏黄,五停其四,小径便很黑。何孝钰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加快了脚步,来到了燕大师生几乎不来的湖北镜春园一道小门外。

镜春园是清朝嘉庆皇帝的女儿庄静公主的赐第,民国时归了徐世昌,司徒雷登兴建燕京大学时多次想把这座园子一并买下,徐家不卖。因此镜春园便成了燕大校园中的一块“心病”——从燕大想到已经属于教职员住所区的朗润园还得往东绕行。

里面有人简单地问了几句,竟将门开了,里面也没开灯。已是农历六月初四,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何孝钰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镜春园一间小屋。

屋内有弱光从窗口透出。

开门人将何孝钰领到小屋门口:“在里面等呢,你进去吧。”说完自己竟走了。

何孝钰敲门。

“何小姐吗?”

“是我。”

“请进来吧。”

何孝钰轻轻一推,门开了,却依然没有进去,因今天见她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

那人走过来了:“刘云同志离开北平了,今后我跟你联系。请进吧。”

何孝钰点了下头,跟他进了屋。

门关了,那人转过身来——原来竟是上午在未名湖畔跟中共学运负责人严春明见面的那个老刘!

“我也姓刘,孝钰同志,你今后就叫我老刘吧。”那个老刘对何孝钰十分和蔼。

“我叫你刘叔吧,以前我对刘云同志也这样叫。”何孝钰望着这个从里到外都像校工,和一身书卷气的刘云完全不同的老刘还是觉得陌生,说话也就有些怯生。

老刘笑了:“我是从解放区来的,工农出身,看着不太习惯吧?”

何孝钰:“刘云同志说了,知识分子就应该向工农学习。往后刘叔多教教我。”

老刘笑得更亲切了:“那我跟你一样,也得好好向工农学习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延安抗大毕业的。国民党不承认,我也是大学学历。跟你一样,算是个知识分子了。”

何孝钰当然感受到了对方是在消除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也跟着笑了:“您是大学毕业,我还差一年才毕业呢。论学历我也得向您学习。”

老刘装出得意的样子:“互相学习。请坐,时间不多,我们抓紧谈。”

两人都坐下了。

老刘谈工作时便严肃了:“刚见的方孟敖?”

何孝钰:“是。”

老刘:“印象怎么样?”

何孝钰:“很难说话,很难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