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第5/8页)

方孟韦用派克钢笔在一张空白信函上先写了一个扁扁的“石”字。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个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个“白”字。

然后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个石字上面——“碧”字出来了。

他继续在崔中石的信函里搜索。

手中的笔写出了四个字:“碧玉吾妻”!

一滴水,泪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处!

方孟韦倏地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到窗口处。

西山监狱后院。

一声鸟叫。

又一声鸟叫。

是谢木兰在墙边对着西山吹口哨。

如此逼真。

西山却没有一只鸟儿回应她。

真没劲,谢木兰转过身,打量了一下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紧接着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个通道。

通道里,出现了长衫身影。

谢木兰的心小鹿般狂跳起来,连忙转过身,对着西山,再学鸟叫,已然气息不匀,吹不出来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听着背后那个身影的距离,慢慢放松了自己。

梁经纶是提着长衫下摆慢慢走进后院的。

他已经没有往昔的淡定、飘逸。

好响亮的一声鸟叫,梁经纶放下了长衫下摆,停在那里。

墙外是山,墙内无鸟,声音是谢木兰吹出的,梁经纶闭上了眼。

又叫了几声,终于停了。

梁经纶闭着的眼中深藏着忧郁,嘴角却堆出微笑,在等着谢木兰过来。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只鸟都没有。”谢木兰的声音已在身前。

梁经纶睁开了眼,看见谢木兰两只眼就像两汪水星,望着天空,盛满了憧憬。

怎么回话?

梁经纶只好说道:“和人一样,也许都出去觅食了。”

谢木兰:“我想起了一个名人的话。”

“谁?”梁经纶只问了一个字。

“苏格拉底。”

梁经纶没有再问,只望着她。

谢木兰的目光闪开了,背诵道:“别人为吃饭而生存,我为生存而吃饭。”

没有回应。

谢木兰再望向梁经纶时,发现他嘴角那一点儿笑容也消失了。

“不是说我,这句话是送给你的。”谢木兰连忙解释,“为了信仰,为了理想而生存!”

“什么信仰?”梁经纶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后的西山。

谢木兰偏没看出梁经纶望山的茫然,低声答道:“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终生!”

“我不是共产党。”

谢木兰哪里能听懂这语气中的苍凉,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梁经纶依然没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么?”

谢木兰挨到他的身侧,轻声地:“这里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

倏地,梁经纶下意识地握住了谢木兰的手!

谢木兰倏地抬起头。

——梁经纶的侧脸,罗丹刀下的雕塑!

房间内的方孟韦放下笔,站了起来。

程小云静静地站在门口。

“不想在家里吃晚饭?”程小云轻声问道。

方孟韦:“给我留几个面包,带给崔叔的孩子。”

程小云:“已经准备了,再有十分钟就能烤好。”

“谢谢程姨。”方孟韦又坐下了,拿起了笔,埋下了头。

这显然是不愿意再谈下去,希望程小云离开。

程小云依然站在门口:“姑爹叫我告诉你,崔叔平时给家里写信都很短,写长了就不像了……”

“你们都知道,我是在骗人,在骗人家孤儿寡母!”方孟韦倏地搁下笔,抬头望着门前的程小云,“这个家里每天都在骗自己,骗别人。程姨,你平时骗自己、骗我爸,都以为自己骗得很像吗?”

程小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却已经有了泪花。

方孟韦立刻后悔了,默坐了片刻,拉开抽屉,将那页快写完的信放了进去:“你们说得对,我不应该写这封信……还有,不应该说刚才那些话。”

程小云:“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只想告诉你,从跟着你爸,我就从来没有骗自己,更没有骗他。我们方家每一个人心里都难,可有一点很好,谁也不会骗谁。我和你爸,你和你哥,还有你姑爹和木兰,都是这样。”

方孟韦沉默了少顷,轻轻地答了一个字:“是。”

程小云:“你不愿意跟木兰一起吃晚饭,就去崔叔家吧。面包快烤好了,我去给你拿。”

“程姨!”方孟韦叫住了程小云。

程小云慢慢转过了身。

方孟韦低着头说道:“你下去别教孝钰唱了,这首歌只有你唱得最好,谁都喜欢听你唱。”

程小云:“比你妈唱得还好吗?”

方孟韦:“是。”

方孟韦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程小云露出了凄然一笑。

——这一笑,等了十一年。

西山监狱后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徐铁英限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梁经纶必须跟谢木兰“谈话”了。

坐在石凳上,梁经纶定定地望着对面谢木兰的眼睛。

谢木兰的记忆中,梁经纶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几次,每一次谢木兰都不敢跟他对视。这一次,谢木兰又扛不过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别处。

梁经纶心中一紧,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好呀。”谢木兰短发一甩,转回头瞥了梁经纶一眼,目光又望向别处,等他问下去。

“为什么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别处?”原本想问的不是这句话,梁经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是新月派的诗吗?”谢木兰再次转过脸时,脸颊已经潮红,两眼也不再回避梁经纶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眼中闪耀着诗;

梁经纶眼中闪耀着诗;

这座院子到处都在闪耀着诗!

梁经纶好无奈,这回是自己不敢看她了,苦笑了一下,目光移向高墙,移向高墙外的西山:“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有什么新月派的诗。”

“那我们就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诗,纪念他!”谢木兰连忙接道。

梁经纶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了,默在那里。

谢木兰已经在他对面轻轻地、深情地,朗诵起来:

白絮似的雪花漫天飞扬,

银色的黎明静谧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我无意间打开浅蓝色的日记本,

一簇紫红色的花瓣散落到桌上……

是西山太静,还是朗诵声越来越大了,整个院落都是谢木兰空灵的声音,向西山,向天空,也向进入后院那条通道飘去……

“干什么?念诗了?”徐铁英望了一眼通往后院的通道,又望向王蒲忱,再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专注地侧耳倾听:

可我记忆的花朵却依旧这样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