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狐殇(第7/8页)
王川巴不得就此别过永不相见,闻言甚是欢喜,连连作揖,说道长辛苦,想了想,又从腰里摸出几锭碎银子,巴巴讨好道:“有劳道长深夜还来此捉妖,除说好的酬劳外,这点心意也望笑纳,烦请道长千万将她扔到无人知晓处去,就当……就当学生是做了场噩梦吧。”
道人冷哼一声,拿过银子,纵身几个起落,趁夜色远远往北而去,一路攀山越岭,渡涧穿林,很快到了北山深处,随便寻个断崖处,听得下方似有水声潺潺,便想将肩头扛着的竹丽扔下去。待要动手,犹豫片刻,又停住了,放下来摸摸鼻息,忽然咦了一声,奇道:“竟还有丝气在……也罢,我不作孽,生死由你去了。”说完四下一探,找棵郁郁葱葱的大松树,将她放到树下,自己远远去了。
随着道人远去,眼前景象逐渐模糊,那株高大的松树轮廓也变得朦胧,逐渐遮住了树下不知生死的竹丽。光影摇曳,淡淡寒香笼罩四周,这场从羞涩到旖旎、从甜蜜到惨烈,最终归于凄然的幻境逐渐褪色,四周显出桌椅实像,夜色浓黑,风声阵阵,一切都重归秩序。迎香回过神来,呆坐着不语,方才所见的一起勾起过去的回忆,在她心底泛起阵阵又酸又苦的波涛,让胸腔里的每一处都因痛楚而颤动……
不待她多想,一声娇嗔,小竹从变换的景象中现身,满脸通红,怒斥道:“你们玩这些把戏,将过去那些都展演出来,是想戏弄我么?!”说罢抬手就要朝迎香打去,迎香似乎魇住了,呆呆的没有反应,眼见巴掌要落到她脸上,却听小竹长叹一声,声音哽咽,低声道:“……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孽缘,迟早也要一对一地说个明白,让你们看见,也就那么回事而已。”说罢丢了手,退到一旁,蹲在墙角默默垂泪。
迎香默然半晌,也叹了两声,幽幽说道:“又是一个负心的王公子,这世间无情的王公子怎得如此多?”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不时掠过的风声。又过片刻,小竹收了愁绪,起身问道:“香要多久才能做好?”
“……至少十日。”
“好,那我便十日后来取,务必做得甜蜜精妙才是。”
迎香闻言,唇角扯出一抹苦笑,道:“你放心,若不知你这段故事,我兴许还有两分不知如何下手的困惑,如今可再无顾忌了,必定做出最好的春宵百媚香给你。只不知……你拿了去做何事呢?”
“这你就不必问了,不过,倒可邀请你在十日后与我同去王家,到时自然知道我想作甚。”竹丽淡淡一笑,想了想,问道:“既然你们已知我过去,可知我是如何获救的么?”
迎香闻言,忽然心头一动,松君……北山……啊,想起来了。
想通这关窍,迎香胸中豁然开朗,许多散落的讯息片段如珍珠般被串起,成了一条链子,将过去所见所闻都衔接起来。她急急问道:“可是松君救了你?北山松君,我当日在山里听过这名,他是松林里的精怪么?”
“呵,松君乃千年松木之灵所化,与巍巍北山同根同寿,岂是我这种小妖可比的。”竹丽淡然一笑,“我当日被打个半死,肋骨都折了,幸得松君搭救,捡回性命,就此长居北山,一呆几十年。”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一日闲谈,松君问我为何起这名儿,难听得紧。我说人言道君子爱竹,他是个读书人,历来仰慕竹之高洁。我是狐狸,为投他所好,又占个本相的谐音才编出这名……结果松君大笑,说竹有什么君子的,自小嘴尖皮薄腹中空,表皮上一节节姿态凛然,其实肚里空无一物。你以为竹清淡脱俗,不爱娇花么?那不过因为它们开了花就要死,才不得不甘守清贫罢了。”
迎香闻言不由失笑,这松君说法偏激桀骜,竟能自圆其说,倒有些意思。遂追问道:“那松君心目中的君子当是谁呢,莫非是松柏之属?”
“给你猜中了。松君说只有我们松树才是真君子,四季常青,傲寒凌霜,巍然挺拔,肃穆端庄,风过而不语,雪落而不屈,不似那些轻狂的竹子,一点儿动静就唰啦啦响个不停,经不得事。”
这么说似乎确实有理。迎香暗笑,方才的郁结愁苦慢慢散了,小竹也不再那般凄然愤恨。方才幻境所见的种种过往,让迎香心里对她颇为同情,加之感怀自身遭遇,此刻看她再不是妖怪,更像姐妹了。她索性披衣下床,燃起烛火请小竹坐下,又沏了茶来,两人边用边闲话。聊了半晌,迎香摸出白日她遗下的锦囊,说如今已知香如何制,看这锦囊纹彩辉煌,十分精巧,光那绣工就不是一般姑娘能绣出来的,当颇为珍贵,还是还给她的好。小竹接过,看了看,叹口气收到怀里,低声道:“也没甚珍贵,我还绣得出比这更精美的,这锦囊只是留个过去的影儿在上头,权充念想罢了。如今想见我身漂亮皮毛,可再不能的。我们这些妖精,一旦成了人身,就要面临两难之选,要么留着原身,虽可变回原型,但得时刻看顾好,若原身皮囊有损,这身子也保不全;要么毁弃原身,一辈子以人的面貌行走,倒是毫无后顾之忧地投身红尘了,却又难免舍不下……”
原来做妖怪也这般为难,还以为它们想怎么变就能怎么变,神通广大着呢。迎香暗叹。听她又说道:“当年同王川山盟海誓,我以为自己很快要嫁入王家,从此当人媳妇,与他白头偕老,厮守一生。既已决定做人,留着狐狸原身便无用了,反倒是个累赘。那么大只狐狸,过门时怎么交待呢?嫁过去后怎么保存它呢?所以一把火烧了狐身。呵,我烧的时候还向火神真君诚心祷告,请他保佑我岁月静好,白首不离呢。后来……呵呵,想起来真是……”她寂然苦笑,说话间连连叹气,却再滴不出泪来了。
不知不觉,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第一声鸡啼由远处唱响,风声早已停驻,深沉静夜露出熹微晨光。小竹饮下最后一口茶,迎香起身想添,她摆手道:“不必,我该走了,那香……”
“你放心,我一定按期做出来,十日后来取吧。”说罢送她出去,打开门,见龙蒴站在大门边,走近了更见他鬓发沾着些许晨露,显是已在此许久。看到她俩过来,他打开大门,退到一旁让她们出去。迎香心头一热,他在这里站了半夜?是怕自己有意外么?她朝龙蒴看去,他却已转开头,盯着东方微露的曙光,神色淡然。
送小竹出去,目送她鹅黄衫子消失在巷口,迎香回来,龙蒴已在厅里坐下了,她过去问道:“你何必在外头站了半夜,是觉得不便入我房内么?这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