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铁匠(第4/5页)
“是好让她觉得她给了你什么东西。”
“她已经给了我铁匠,不管给我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它。”
蕾细对我这句突如其来的诚恳之言颇感惊讶,我自己也是。“唔,那你也可以这么告诉她。不过如果你可以试着学会吹海笛、或者背诵一首抒情诗、吟唱一篇古老的祈祷文,这样她也许比较能感受到这点。”
蕾细离开后,我坐在那里思索着,情绪半是愤怒半是惆怅。耐辛希望我能争气争光,自以为必须找出一样我能做的事情,仿佛我在她来之前从来没做过、成就过什么似的。但我仔细想想自己做过的事、想想她对我所知的部分,意识到我在她脑海中的形象必定是相当平庸的。我会读会写,会照顾马和狗;我也会调制毒药、制作安眠药剂、偷偷夹带东西、说谎、做掩人耳目的灵巧手势,不过这些能耐就算让她知道她也不会高兴的。那么,我除了当间谍和刺客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吗?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去找费德伦。我向他借画笔和颜料,这让他很高兴,于是他给我的纸比平常练习时用的好,还要我答应把成果拿给他看。我一边走上楼梯,一边心想不知道当费德伦的学徒会是什么滋味,一定不会比耐辛最近安排我做的这些事更难吧!
但结果,我自己决定要做的这项工作比耐辛要我做的任何事都难。我看见铁匠趴在它的垫子上睡觉,它背部的弯曲幅度不会跟符文字母的弯曲差多少,它耳朵的阴影也不会跟我辛苦临摹的那些费德伦画的植物图片差多少。但它们确实差了很多,我浪费了一张又一张的纸,最后终于突然看出,是小狗周遭的阴影衬托出它背部的曲线和它后腿的线条。我应该少画而不是多画一些,要画我眼睛看到的而不是我脑袋里记住的东西。
等我把画笔洗干净收好,时间已经晚了。有两张成果足以悦目,还有一张我自己很喜欢,虽然那张看起来有些柔和的模糊感,比较像是梦见的小狗而不是真实的,也比较像是我感觉到的而非看到的。
但当我站在耐辛夫人的房门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张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三岁小孩,正拿着一朵被压扁的枯萎蒲公英要送给母亲。但对一个少年来说,这算是哪门子的消遣?如果我真的是费德伦的学徒,那么这种练习还算说得过去,因为好的文书除了字要写得漂亮之外,还得会绘图和装饰字母。然而还没等我敲门,门就开了,我傻站在那里,手指上沾着颜料,手里的纸张还是潮湿的。
耐辛很不高兴地叫我进去,说我已经迟到了。我一言不发,坐在一张椅子的边缘上,因为椅子上有揉成一团的斗蓬和绣到一半的刺绣。我把我的画放在旁边的一叠木牍上。
“我想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学会背诵诗词。”她说,态度有点粗蛮,“然后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学会写诗。节奏和格律只不过是……这画的是那只小狗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我嘀咕,感觉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窘迫过。
她小心地拿起那几张纸一一审视,先是拿近了看,然后伸直手臂拉远了看,其中模糊的那张她看得最久。“这是谁帮你画的?”她终于问,“这可不能当作你迟到的借口,不过这个人能把眼睛看到的东西画在纸上,颜色还这么逼真,我可以好好地善用他。我手上有的植物图鉴都是这个毛病,不管药草长得是灰色还是带着点粉红色,最后都被画成同一种绿色。那种木牍要拿来学东西的话根本没有用——”
“我猜这小狗是他自己画的,夫人。”蕾细和气地打断她说。
“而且这纸质真好,比我以前用过的——”耐辛突然顿了顿,“你,汤玛斯?”(我想这是她第一次记得用她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来叫我。)“你画得这么好?”
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我勉强地迅速点了点头。她又把那几张画拿起来,“你父亲连条曲线都画不好,除非是在地图上画。你母亲会画画吗?”
“我完全不记得她,夫人。”我僵硬地回答。在我能回想起来的记忆里,从来没人这么勇敢地直接问我这种问题。
“什么,一点也不记得吗?可是你当时已经六岁了,你一定记得什么吧——她头发的颜色,她的声音,她是怎么叫你的……”她脸上那神情是种痛苦的饥渴吗?一种对她不太能承受的答案的强烈好奇心?
一时之间,我几乎确实记起了些什么,好像是一股薄荷的味道,还是……消失了。“完全不记得了,夫人。我想如果她想要我记得她,应该就会把我留在身边吧。”我关上了自己的心门。对于一个没有把我留在身边、甚至连找都没来找过我的母亲,我不记得她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吧!
“唔。”我想这是耐辛第一次意识到她提了一个棘手的话题,于是她望向窗外阴灰的天色,“有人把你教得很好。”她突然指出,表情有点太过开朗。
“费德伦。”她什么也没说,于是我补充道,“你知道,他是宫里的文书。他想要我当他的学徒。他对我写的字很满意,现在开始叫我临摹他的那些图了。但这是在我们都有时间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忙,而他通常都出门去忙着找新的制纸用草。”
“制纸用草?”她心不在焉地说。
“他本来有好几捆的纸张,可是快用完了。那纸张他是跟一个商人买的,而那商人是跟另一个商人买的,另一个商人又是跟另一个人买的,所以他不知道它原先来自哪里,不过人家告诉他说那是用捣碎的草做的。商人带来的那种纸的质量比我们制作的任何一种都要好得多,它很薄、很有韧性,时间久了也不会那么容易粉碎,而且吸墨量很适中,不会吸得太多以至于符文字母的形状边缘都变得模糊。费德伦说要是我们能复制这种纸,就能改变很多事。譬如有了质量好又结实的纸,那随便谁都可以拿到一份城堡里木牍知识的副本;要是后来纸变得比较便宜,那就可以有更多小孩学会读写,至少他是这样说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
“我不知道这里也有人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夫人的脸色突然一亮,一下子生气盎然起来。“他有没有试过用捣碎的百合花根来做纸?我做过,还挺成功的。还有一种纸,是把用祁努埃树的树皮做成的线织起来,再用水湿透压成纸。这样做出来的纸很结实,还很有韧性,但是纸面的吸水效果不好。不像这种纸……”
她朝手里的几张纸又瞥了一眼,沉默下来。然后她迟疑地问,“你这么喜欢那只小狗?”
“是的。”我简单地说,我们突然四目相对。她盯着我的眼睛看,那种心烦意乱的眼神是她望向窗外时常出现的。突然间,泪水涌满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