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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部,在泽川路洪林州盛都县,在崇山峻岭之外,在大江高峡之畔,在那里过着安静的生活。一种隐逸、高贵的存在,追随卓门的为人准则,只是对一些在任渊看来过于苛刻的条律——关于女人、孩子和人性的弱点——做无声的规避。
每天早晨,如果不是法定的节假日,任渊都会来到衙门,着手完成县丞、县尉甚至押司交代的公务。这些人做起事来,或傲慢,或谦恭,或深思熟虑,或颟顸无能,或贪得无厌,这些都与任渊无关,他的职责只关乎奇台,关乎他的家庭。
待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不过他确信,如果父亲仍旧在世,并且身体无恙,那他的生活一定跟过去一样,天亮以后他会去衙门里报到。
任待燕心想,如果不是这样,他应该收到家书的。现在家里知道自己在哪儿。王黻银得到擢升、带着众人一起来到汉金时,任待燕给家里写过信。儿子真的出人头地了,父母这下真的可以感到骄傲了。
等天一亮,他就会出现在朝廷里。
等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进宫见到了当今圣上,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任待燕知道,根据夫子的教导,这才是他此生真正的任务:儿女正道直行,为父母争光,让二老生活无虞。
长久以来,他都没有做到这些。啸聚山林可没有什么光彩可言。即便是现在,任待燕自问,倘若父亲知道,任待燕上朝陛见,不过是一条诡计的结果,他还会感到骄傲吗?
任待燕披着斗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听见前面传来夜间收拾垃圾的人的吆喝声,一时间有些迷惑:这些人一向只有在非常晚、临近拂晓的时候才能上工啊。随后才想起来,现在真的是非常晚了。即便是在天亮前最冷的时候,汉金城依然拥挤。月亮早就西沉,星星也都挪向了西方。
肚子饿了。他在一个整晚营业的小摊买了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一边走一边吃。是狗肉馅的,一般他都不吃,不过当兵和当匪都要学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有酒有肉的时候一定要吃,因为酒肉不会一直都有。
从厄里噶亚撤退的士兵,大部分并非战死,而是死于饥饿干渴。伐祁战争,还有那场惨败,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他仍旧不能释怀。有些时候,像是孤单一人,夜不能寐时,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件事。
当年他还想去那里打仗,去那里建立功业。
他买了杯茶,和其他人一样,站在茶摊的小车和火炉边喝起茶来。有人从他身旁挪开:是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这个时候上街的人,未必会愿意让别人发现自己出门的原因。
任待燕把茶杯还给摊主,继续前行。今晚似乎总是胡思乱想,尽是些没用的念头。
让他高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小时候在书院里通过了考试,昨晚在她家堂屋里认出第五王朝的铜钟。这些有什么打紧的?他的目标是晋升军职,打赢北方的战争,对他来说,在那对夫妇的藏品上认出一个诗人的手迹,能说明什么呢?
没错,段龙会很高兴自己的学生能知道这些,可是段龙自己都不当先生了。他在大江沿岸来回游走混饭吃。也许会干些好事,可有时也会骗走人家的救命钱。
对任待燕来说,世间事似乎很难分得一清二楚。对于那些认为所有事情非黑即白的人,任待燕感到嫉妒。
有个女人在门口叫他。这里并不是花街柳巷,不过在汉金城,一到晚上,这样的女人到处都有。那女人走到灯下,她真的很漂亮。她唱了一句很老的词:独上楼台,泪失北风里……
要是换个时候,也许会关照她一下。但今晚没这个心情。
远处有人大喊起来,然后是一声暴喝作为回应,跟着就是武器碰撞的声音。他想了想要不要过去看看。要是这样,把剑抽出来比较好。不过,要是黑灯瞎火的,有人杀了人——唉,命案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手里要是有剑,那就更惹眼,更容易受到攻击。
任待燕仍旧感觉很不可思议,自己同那父女二人说话时竟如此直率。他们会怎么看待他?一个高傲自大的糊涂蛋。
不过,在那个时间点上,他需要表露自己的毕生志向吧,当时要是不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了。任待燕心想,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引人注意。也许在朝廷里,这也是一条获得权力的途径,可他是个军人——或者说,再过会儿他就是军人了。
泪失北风里……
北方有几百万奇台子民,都在萧虏帝国的统治之下,为萧虏人种田纳税,俯首称臣。供人驱驰。
任待燕不喜欢最后这个被人用滥了的说法。当年段龙说过,懒惰的诗人都想故作惊人语,以此唤起读者的情绪。
实际上,十四故州上的奇台百姓或许并不在乎自己做了谁家的臣民。反正不管在哪边,他们都得交税。夏天忍着草原吹来的蔽日黄沙,冬季又要经受苦寒和漫天大雪。不管自家农田归属于哪个帝国,干旱该来还是会来。
金河发大水时,不管是哪个皇帝都救不了农田和灾民。要是自家女儿被人糟蹋了,儿子死于伤寒或是被狼咬死了,谁来统治自己还重要吗?
即便如此,任待燕心想,即便如此,人还是没办法对历史漠然置之。如今的奇台大不如从前,版图比从前小了许多。任待燕想象出来的这个农民的想法是错的。草原上的皇帝绝不会为奇台的农民储存粮食,以应对洪水和干旱,但新安城里的皇帝从第三王朝开始就这样做了。如今帝国西部就有粮仓。
奇台皇帝受命于天,有心造福万民,但也会被奸佞蒙蔽,误了社稷。而即便是懦弱、颟顸、骄纵、毫无治国之才的皇帝,倘若有能臣辅佐,也可能恢复奇台旧时荣光。
街上打斗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任待燕继续走。天底下有那么多事情需要解决,那么多缺憾需要完善,一个人哪儿可能顾得过来?不过他会努力去尝试,去完善。毕竟,他是个军人,而非诗人。也许这就是诗人与军人之间的区别所在,不过也有可能是他错了。这样的想法太简单了。而且,军人也能够毁了这个天下。
那个叫林珊的女人手里抓着他们的把柄,这把柄足以要了所有人的命。她知道那一箭的真相。
真难以置信,那女人本该担心自己生命安全,居然还能看穿御花园里的那一幕。这是整个策划中唯一的漏招……
任待燕本该努力敷衍抵赖的。承认她猜对了的时候,他看见赵子骥脸上的不悦。
可她全都知道了呀。全都知道了。她的眼神像是能扎进入心里。以任待燕的经验,像这样的人并不多见,而这样的女人更是绝无仅有。还有挑衅,这倒是常见。不管是山贼还是士兵,喝醉了常有这样的眼神。如果要打仗,估量对手的时候,头脑清醒的人也眼带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