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绘画对抗恐怖:夏洛特·萨洛蒙(第5/10页)
因此,米尔纳提供的,其实是一份精神分析风格的“弦外之音”。它同样也是一份宣言,作为与当时的“战争伦理”相抗衡的一种理论补充——在我看来,萨洛蒙的作品,则是这种思维的主体。而在米尔纳看来,像萨洛蒙这样除了深入并成为自我而别无选择的艺术家,同时也达成了“与不可忽视的外界,以及深入地下的隐秘之间的关联”。我们可以将此看成一种小心翼翼的“变革伦理”。对于外界和世界深处,我们必须要投以热切的关怀与尊重。这要求人们必须对自我和他者一视同仁,尽可能去宽容我们以外的世界(我们将会看到这种关怀在泰蕾莎·奥尔顿的画作里,被表现成更加急迫需要解决的内容)。“为了可以‘理解’他者,一个人需要在某种情况下学会换位思考。”米尔纳指出。认为一个人在为他人着想时,也需要承担某种风险的想法是错误的。当你放弃自我,去置身他者之中时,你会获得超越自身局限的声音和力量。
但这并不是可以轻易实现的状态。不难发觉,所谓的精神分析,提供的往往是独一无二的、会使人置身于复杂甚至痛苦之中的任务。精神力量这种内在的“后坐力”或许可以为萨洛蒙的哭喊“我为你们所有人而活”提供解释——当你在精神上成为其他人时,你所承担的风险不仅仅是失去自我,还有可能是他者无法被阻抑的介入,原本牢不可破的精神界限变得可渗透。而无论怎样,作为一种使灵魂抽离的方式,你都要承担失去自我的危险。米尔纳所提倡的“不同事物相互之间自由影响的结果,当它们以平等的权力确认自我的不同并相互面对时,是否也意味着它们至少有权力成为自己呢?”的提议,其实也无法解决这一困境,而陷入某种刻板化的质疑(人怎样才能变成客体)。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不只是针对纳粹,对于任何政治力量或精神理念,彼此尊重都是最困难的事。差异往往是一种威胁。在与《无法作画》同年出版的《极权主义的起源》里,汉娜·阿伦特书写了人类思想中完全无法忍受任何“细微”差异的“黑暗背景”:“平等要求我必须以‘绝对平均’的方式来看待一切,因为任何的差异都是冲突的前兆……所以一切必须呈现出残酷的形式。”而认为这种要求是无罪的,本身就是一种误导。它同样隐含了一种可怕的潜质。米尔纳将这种情绪的反对力量看作“十分巨大的”。
米尔纳和萨洛蒙都启发我们去思考,使我们直面这令人无法忍耐的要求。她们以各自的方式证明,绘画在这巨大的力量面前,所起到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她们所表现的,是绘画意义上痛苦的精神负载与暗流,而这显然与她们精神上的焦虑与死亡危机相关[这同样可以看作她们为法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的课题“他者之脸”[10],提供的一个令人不安的注脚]。身体与心灵,究竟是怎样在原始的精神世界中,才会塑造出无形的心智狂热呢?“很显然,如果绘画关乎空间感,那么它必然要去处理那些被这世界所分割的个体的问题——它们原本完整存在的空间,此刻却被一些其他内容所占据。”米尔纳这样写道。“事实上,”她又继续,“这就必然要包含与疏远和分离、持有和丧失相关的探讨。”米尔纳再三强调,介入绘画的世界,意味着介入了他者的精神根系。但她同时也坚持,自己并非是以怀旧的意图涉足这一领域。我们永远无法重建一个人最初的、原本不朽的热爱。而绘画所深入的,“将回溯到一个人失却深爱之前的时光。”在那篇序文里,安娜·弗洛伊德援引米尔纳的例子,进一步阐明“人的一切渴望,都是幼年时期种下的种子”。但这只是米尔纳所阐释理念的一部分,还是其中偏向抒情的一面。她所介入的领域是危险可怖的、充满无力感——正如她的题目《无法作画》所表明的那样。而同样地,萨洛蒙在自己早期的水粉画里表现的,也是“濒死般的昏睡、晕厥”之类的困顿(尤其是她与自己外祖父共度的日子里)。我们时常面临的危机,是我们原以为充分了解的感官世界,其实只有少部分展现在我们眼前,心灵内外的界限对于我们而言也同样模糊不清。在米尔纳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创造力的起因往往是“癫狂”,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不寻常的感觉”。在她另一本著名的作品《被抑制的疯癫》(The Suppressed Madness of Sane Men)里,她引用乔治·桑塔耶那(George Santayana)[11]“疯癫是可利用的智慧”。从这一角度,在我看来,那被米尔纳安置在绘画核心领域的平等与差异问题,其实也是无意识的部分——就像是每个人在深夜里失去自我,遁入陌生的世界。
萨洛蒙也曾提及疯癫的重要性。当她的外祖母在她用尽全力试图解救自己,最终仍自杀身亡后,她的外祖父却竭力建议萨洛蒙使用外祖母的被子,并解释说:“我喜欢自然的东西。”随后,当他们遭到围捕不得不乘火车逃亡,他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说辞,来要求萨洛蒙与自己同床。两幅画面之后,萨洛蒙思忖着,要不要把被子从窗口丢出去:“我害怕自己也将遭遇同样的命运”(她的外祖母和母亲都是跳楼身亡的)。然后我们看到,她坐在床上,一本超大开本的图画书勉强地摊开在她的膝头,一条腿向外伸出,手捂住自己的额头,身体因为恐惧而紧绷,整个人置身在一片红色的背景之中。僵硬的身体姿态与那好似越烧越旺的火势一般的背景使得这幅画作格外令我印象深刻。萨洛蒙为这幅画配的解说辞是:“亲爱的上帝,只求您不让我变得疯狂!”研究者格里塞尔达·波洛克(Griselda Pollock)[12]指出,这句话里的“不”使用另外的颜色写成,并且与同一句话的其他词不在一条直线上。她推测,也许在最初的版本里并没有这个“不”字,表明萨洛蒙或许考虑追随外祖母和母亲一道结束自己的生命——当我们在这句话里去掉这个“不”,就会发现,萨洛蒙的心愿其实是“亲爱的上帝,只求您让我变得疯狂”!
在这幅画旁边的一页,画的是她在观看一场于犹太教堂前进行的反犹集会(这两幅画中萨洛蒙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的。这同样可以看作一种以绘画的方式呈现的,可怕的“悬浮式关注”的隐喻)。这并不是萨洛蒙第一次尝试把自己个人的苦恼与犹太人的群体政治悲剧捆绑在一起。伴随着他们一家从德国逃离,她外祖母的精神也随即崩溃。这是战争所造成的,同时也是自我控制之下的“强大力量”、支撑她生存的敏锐智慧分崩离析的结果:“由于激烈的战争,那始终追逐着她、贯穿她生命始终的可怕痛苦重新进入她的生命意识里。”事实上,德语中的“记挂”[13]一词并不像“回忆”,是由意识本身主动决定的。战争迫使她的外祖母不得不记起那扰乱她过去的死亡,包括她两个女儿的自杀。《人生?如戏?》最有力的地方之一,就是在同一页(正面和背面),同时呈现两种悲剧。在其中并没有偏重之分,反而呈现出一种密不可分的联结。这种密不可分迫使我需要提醒阿姆斯特丹的犹太历史博物馆,他们的储存方式很可能对作品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而在两种同样可憎的悲剧之间,你无权做出选择。“我无法再过这样的生活,我无法再回到这样的时代,”萨洛蒙解释道(《人生?如戏?》的真实意义,其实是“生活与时代”)。她所恳求的疯狂,同样也作用于她私人的记忆中,可以与丑陋政治现实的罪恶行径等量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