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慈悲(第5/7页)

开书店不好好卖书反而鼓励借,这不是耍流氓吗?

借书又不制定良好的还书机制,这不是诱导别人耍流氓吗?

他的大脑回路之曲折令我难以理解。

关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这个话题,我后来请教过他的观点,得到了一段长长的微信回复,原文如下:

……在牧区里行走,经常会遇到本地人拦车,有一次遇到一个人,递上2000元现金和一个户口本,让我捎到200公里以外的村庄,有人会在那里等着。啊,一份嘱托,一份信任,让你不得不以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把东西带到,这种信任,怎能辜负呢?

……每次当车子陷入沼泽中,总有路过的藏族司机,裤腿一挽就下去帮你挂绳牵引,帮完你就挥手一别,别无他求。这种温暖的力量,可以驱使你今后一直无功利心地帮助别人,同样不求回报。这种感觉,就像面对雪山时产生的那种莫名的依赖感。每当我站在雪山面前,什么都不用做,就那么看一会儿,就无比地知足了……

他微信中体现出的那种认知层面的高境界,我很敬仰。

但敬仰了一会儿之后我想起来……真有人借书不还时,这个理想主义者也骂过街。

另外,开书店难免遇到窃书贼,他曾被频繁“借”书的人整哭过。

我就不是个挑事儿的人——他做的远没有说的那么超然。

早几年,《孤独星球·尼泊尔》绝版,当时淘宝上炒到300元一本,他紧张坏了,专门写了告示搁在书上:千万别拿走,可贵了!

什么情商啊……这不摆明了招贼吗?

人家偷的可不就是贵的!于是书丢了。

他悲怆极了,不肯吃晚饭,弹了一宿的肖邦。

不过一个月后那本书回来了,被人从门缝里塞回来的,闻闻气味……嗯,咖喱味这么重,书籍君你是去加德满都穷游了一圈回来的吗?

把书翻一翻,掉出来一张小字条:当小偷,太难受了。

(八)

老潘的书店里有不少老孩子,比如二哥。

二哥是个老头子,来自捷克,年轻时扎去东欧当倒爷,几十年来定居在布拉格。

人老思乡,总惦念故国,于是金盆洗手后年年跑回国来住上几个月。

他并不爱在天津老家老么实儿[59]待着,总爱开着车奔拉萨,去老潘的店里当义工。

这么老的义工倒也罕见,且忙前忙后尽心尽责,他和我嘟囔过老潘,嫌他做生意没脑子,他说:介孩砸[60],败家的命啊……

二哥有一张港片里才有的黑帮大佬脸,人却诙谐,我极爱找他聊天,爷儿俩晒着太阳对喷唾沫星子,侃一侃世界嗑。

人老心不老是件很好玩的事儿,他是网上说的那种典型的“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老孩子,兴头上啥事儿都敢干,我随口说了句想散心,他当天就拉着我去了纳木错。

当天陪绑的还有彬子和老潘,大家战战兢兢地看着二哥把吉普车当赛车。

环湖一圈风驰电掣,当天往返,牛×坏了……

途中乌云压顶,暴雨倾盆,我们差点儿被雷劈死……

回到拉萨后,二哥一甩车门:你们都赶紧回去碎[61]吧,我回书店守夜去了。

老潘的书店里还有一个老孩子,是个爱穿藏装的、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老潘安排老太太在书店里摆摊儿卖东西,提供给她各式各样的手工纸,让她缝订成小本子出售。老太太的生意很不错,一年挣过两万多,她很高兴,总对人说自己老了老了但还是有点儿用的,还是有存在价值的。

她并不知道买本子的钱大半是老潘出的。

老潘找了许多朋友帮忙,让他们假装顾客去买本子,朋友们戏演得好,老太太一直没发觉。

其实发觉了也无所谓。

这本就是她亲儿子老潘应该做的。

老潘和我说过的,他是母亲一剪刀一剪刀养大的。

那时候他们住在吉林集安,父亲看山,当护林员,母亲和姐姐开理发店,一只电推子一张老式椅子,专理秃头和寸头,不知伺候了几万个脑袋才供老潘上完学。

20世纪80年代初生活艰苦,素日里吃死面饼子,掐一块饼子,地里拔两根葱,老潘溜达着就去上学。他没玩具没玩伴,理想是当书店的销售员,因为可以免费看书。

20世纪70年代生人普遍没什么零花钱,读书基本靠借。母亲偷偷塞钱给他买书,他不忍心要,13岁时捡废品攒钱,去供销社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人民币14.95元。

那套书现今保存在拉萨书店的书架最高处。

老潘考高中时是应届生第一名,上的是集安市第一中学,他比大鹏早五届,算是“煎饼侠”的嫡亲师哥。

他一直到上了高中才见到真正的书店,在此之前对书店的认知是供销社的角落,那里堆着的书有的是小说杂志,有的是关于养鱼养猪的。

除了读书,他年少时还喜欢听歌,唯有在书中和音乐中才能捕获安宁。

他从不敢问父亲要钱,也不舍得要母亲的钱,自己跑去公园给人做剪影和画像,挣钱买书、买磁带。

他不懂什么是文艺,只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可以将难过时的自己包容,被窝一样温暖,盔甲一样安全……

家里是不安全的。

父亲酗酒、家暴,喝多了砸家具,大年三十也掀桌子,不止一次大半夜把他和妈妈、姐姐赶出去。

三人的脚都在雪地里冻伤过,鞋来不及穿,跑晚了会被打,父亲发飙打人的场景多年后依旧历历在目,阴影囤积不散。

父亲后来喝死了,在老潘考上通化师范学院的那年。

抱着骨灰盒把他送回老家的是老潘,解脱大于悲哀。

若干年后谈起父亲,老潘说他现在已然到了父亲当年的岁数,忽然就理解了一个底层中年人当年的愤怒、暴躁,对生活处境的无奈,对整个世界的绝望。

他说:如果父亲当年也爱读书该多好……

他坐在钢琴前,环视着满墙的书籍,道:或许也就不会走得那么早。

说也奇怪,那一次他没掉泪,语调平稳,像个真正的中年人那样。

(九)

老潘把母亲接到了拉萨,和他一起住在书店里。

老潘的母亲没高反,有帕金森,有高血压有膝关节炎有骨质增生……

老潘把母亲的房间安排成和自己门对门,听说他很享受被母亲管着的感觉。

女人越老越需要闺密,他陪母亲聊天时很健谈,但很多事要婉转地讲,不然会把她吓到,让她后怕。

比如2013年11月那次的大难不死。那时老潘下乡到那曲尼玛县考察贫困学校,大雪覆盖了山路,车在山顶拐弯处滑向山谷,他急忙松刹车往回猛打轮,车迫停,撞山侧翻50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