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动物学课(第5/6页)

撒谎行为是试图为现存世界蒙上一个薄纸般的替代品,以让它看起来更符合你的目的。但是燕子男无须世界迎合他。燕子男可以让自己适合任何让他喜欢并认可其存在的世界,这正是以路语为母语的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他们穿越边界行动成功的基石在于,燕子男从不直接说自己来自士兵说出的那个地方。人们(包括伪装的野兽)觉得自己改变主意的时候,会对他们作出的决定显得更加沉着自信。

燕子男没有只说出一个简单的谎言,而是滔滔不绝地发出一系列问题和赞赏。

“为什么他们不能在这儿像在家里那样酿啤酒呢?”他会说,“即便给我一杯货真价实的陈啤,我都不会拿老家的啤酒来交换。”就算这位士兵不喜欢啤酒(可又有哪个年轻人不爱呢?),也没人否认自己家乡的特产是最好的。

没准儿他会说:“那条列宁老街怎么样了?” 在整个苏联,几乎没有哪个小镇没有一条叫列宁街的路。

或者,“哦!”他会大声喊叫,“我太想念今年Weihnacht的Platz[12]了。那可是每年最美丽的时候。”

哪个德国小镇上没有一个广场?哪个广场不会为了过圣诞节而浓妆艳抹地装饰一番?圣诞节来临之际,哪个年轻人不想家,而他却漂泊在外,行进在上帝遗弃的波兰的某个荒野?

不用多久,燕子男便从士兵那里收获到微笑和赞同,看到这一幕,安娜就清楚该到她开口的时候了。

“爸爸?”安娜说,燕子男起初会不予理睬。

“等等,宝贝儿。”

然后安娜会等上片刻,给他足够的时间把士兵重新拉回刚才的谈话中,但时间不会长到让他被某个具体细节难住的地步。接着安娜又会问:“爸爸?”这次,燕子男会转身在她旁边蹲下来,向士兵们露出歉意的微笑,然后说:“怎么了,宝贝儿?”安娜便会向他提个问题。

“战士也喜欢吃草莓吗?”

他们完全是无意中想到这个问题的。最初,这个招本来只是让安娜默默地向士兵举着苹果,但是他们首次穿越一个边界的时候,安娜在最后时刻害怕起来,拿不准狼和熊以及其他野兽到底会不会吃水果。

于是,她就发问了,最后发现效果无比神奇。

燕子男回答道:“哦,宝贝儿,我想他们肯定会非常喜欢。”

安娜开始跟燕子男漫游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燕子男教她如何像更小的女孩还在做的那样,用自己展平的手掌拨开脸上稀疏的绒发。她会把甜果先举给第二个士兵——爸爸还没跟他说话、沉默不语的那位——然后再递给另外那位,他们满嘴甜丝丝的,似乎想不起把护照还给燕子男前看一眼。

安娜和燕子男就这样用野果把野兽们驯得服服帖帖。

不过,安娜和燕子男同行的大多数时候,都没有碰见陌生人或者通过边界的哨兵,而是在波兰大地上穿行。

波兰,虽然(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备受屠戮,仍然是个非凡的神奇国度。世上的一切在波兰无不存在,而且以古老而默默的方式存在着,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越了自然。安娜从所有看到和了解到的新鲜事物中体会到了莫大的乐趣,再说燕子男又是个出色的教师。没过多久,她就能背出他们经过时观察到的绝大多数形形色色的树木和植物的学名了。她很快就从蔓延生长的各种植物里选出自己最喜欢的。

完全拜燕子男百科全书般的知识所赐,他们才没有在荒野中饿死。当然,适应是需要时间的。安娜更喜欢有人像朋友般拿来面包和肉相助,但是没有的时候,燕子男非常清楚哪种根茎是可以吃的,哪种浆果是安全的,哪种水果会结出好坚果或者种子,哪种叶子在嘴里会留下甜味,哪种是苦的,时间久了,一两个星期过去,除了波兰的东西什么都不吃,这也渐渐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森林好像激发出燕子男身上导师的潜力,在那些不断生长和活跃的东西格外茂盛的地方,他说的话最多了。

不过,有时在山冈和平原上,他们甚至一两天完全不说话,并排保持五十或者一百码[13]的距离,穿行在还带着露水、高高的绿草地上。燕子男从不叫安娜靠近些,从不斥责她走散了,在生气或者疲惫、饿了的时候,她有时会想,如果索性换个不同的方向走掉,永远不回来,燕子男是否会注意到。

当然,即便安娜生气的时候,这种愤恨的推测都不会持续很久。不管什么时候地平线上冒出一缕烟来,或者电机的声音乃至什么响亮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燕子男都会迅速撤退到侧后方,跟安娜匆忙跑到他身旁的速度几乎一样快。

如果森林让他变得好为人师,山冈和平原让他喜欢沉思默想,那么最让燕子男感到开心的就是湿地了。

波兰东北部是一个占地超过六百英里[14],由遍布的湖泊、河流和沼泽构成的巨大网络体系,他们经常以完全不成比例的频率重返这片区域。

当然,对他们来说,去那里存在显而易见的巨大风险——对徒步行走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脚更重要的了,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比永不干燥的湿地对脚造成的暗伤更危险。因此,他们经常在海拔更高、点缀着若干沼泽的林地漫游。只有到了这样的地方,燕子男才会完全因为感到愉悦才停住行走坐下来。

那里飞鸟成群地集结,燕子男喜欢看飞翔中的鸟儿。安娜也开始学着分辨各种鸟,但只是像朋友那样借助它们最通用的名字来分辨。燕子男即便知道它们的学名也不会使用,他是为了让安娜欣赏而不是学习研究才指给她看的。

那里还有鱼可抓,很少有别人会碰到他们。他们最美好的几天时光,就是在这些湿地上度过的。燕子男领着安娜离开湿地的时刻总是让人很难过。

在那么一天,他们同行的第二个冬天快来的时候,在爬上又离开那些低洼的湿地时,由于厌倦加上害怕即将来临的寒冷,安娜终于问了个在脑子里困扰了好几个月的问题。

那天,燕子男在安娜前面走着。事实上,安娜不喜欢湿地的程度就跟她的燕子男喜欢湿地一样强烈——静止的湖里有股什么味道,她觉得完全难以接受——但尽管如此,她仍然走得慢慢腾腾,希望在这里待的时间尽可能长些,好像单凭在湿地里待着就可以抵御即将来临的寒冷。至少她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事实上,她沉默寡言与其说跟寒冷或者湿地有关系,还不如说跟燕子男本人关系更大些。

即便在正常条件下,安娜都不见得能彻底弄明白,燕子男是不是跟她一样的人类。他冷静得有条不紊,做起事来好像世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安娜最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时候,却是她最不可能了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