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步枪的人(第5/7页)

她显然不理解人们用各种花样翻新的方式加在别人身上的种种界限——燕子男和她像呼吸般轻轻松松地越过那些界限。其实,如果安娜和燕子男可以被称作什么的话,像某些人被称为农夫、修鞋匠或者送奶员那样,他们应该被称为越界者。可是,安娜死活不明白,他们怎么就非得离开希塞尔先生呢,仅仅因为别人围绕他画的那些界限和范围。

“因为他是个犹太人吗?”安娜问道。这是自从他们抛弃希塞尔先生后,有人第一次开口。

“原因很多。”燕子男说。他并不看安娜。

“其中一个就因为他是犹太人吗?”

“没错。”燕子男也不辩解,“现在某些人的生存之路要比别人更险恶,犹太人的路尤其险恶。”

“可是我喜欢他。”

安娜确信,这样说肯定会迫使燕子男站住回头面对她,像他们早期行走时常做的那样,可他并没有站住。连头都不转。

“我知道你喜欢他,”燕子男说,“可是我们不能老追逐我们喜欢的事情。我们要追逐的是我们的生命。我们要努力赢得生存。”

“为什么是我们的而不是他的生命?”

“因为我们是我们,他不是。世界处于战争中。”

“我们也处于战争中吗?”

燕子男刹那间语塞,但没有持续多久。“是的。”他说。

“跟谁作战?跟他吗?”

“没有,跟谁都没有。为我们自己。”

安娜尽了最大努力去理解,但好像仍然不明白你怎么可能处于战争状态却没有作战对象呢。

“如果我们是为我们自己而战……那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在跟……别的所有人作战呢?”

这次让燕子男站住转身面对她了,在安娜疼痛的小胸脯里,感觉这样的关注就像取得一场不同寻常的胜利,直到听完燕子男说的话后那种感觉才消失。

“宝贝儿,”燕子男说,“安娜——是的。”

安娜皱了下眉毛。这话听着好像不对劲。“可是那别人怎么样呢?我们喜欢的人?”

“比如谁?”

“比如希塞尔先生。”

“我不喜欢你对希塞尔先生那个样子。”

这感觉像回避——是一种手段。“哦,”安娜说,“你肯定会喜欢某人。”

“我喜欢你。”

“这不算。‘你’只不过在用路语说‘我’。”

燕子男听完这话忍不住笑了。他没有回答,但安娜的话还没说完。“可是,燕子男呢?”

“嗯?”

“你其实很喜欢别人。我们所有的朋友呢?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些人呢?你喜欢他们。他们经常帮助我们,给我们好东西。”

“是的。”燕子男说。

“为什么我们从不给他们任何好东西?”

“因为,”燕子男说,“朋友不是那种在世界处于战争状态时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他的人。朋友是在世界处于和平年代时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他的人。不像‘你’,宝贝儿,‘朋友’对‘我’来说不是路语。”

令人烦恼的是,安娜理解这个。她知道她想要活下去,她知道她也希望燕子男同样活下去。她不仅希望别人活下去,甚至希望别人活得更好。

不过她也知道,她希望可怜、愚蠢、糊涂、漂亮的希塞尔先生不要死。他的确是别人。但他不见得非要如此。也许安娜不希望他如此。

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这个想法——感觉像个自己想要问的问题,可是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包装以便问出口。另外,燕子男在听她说,认真考虑她说的事情,可是如果他主意已定,安娜就不知道他会不会推翻某个决定。希塞尔先生是很危险的,他会说。在很多方面。

对这个,安娜没法反驳。她凭本能知道这点。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但安娜没有忘记。

卢布林是波兰东部一个很大的城市,燕子男的策略是万不得已不要在这种地方的周边逗留。他甚至都没有停下来换掉衣服,直到他们和由肉体、瓦砾交织而成的混乱局面拉开了很大的距离才换掉,那天下午他们迅速越过这个城市危险的半径范围。

那天很多事情引起安娜的注意。当天空中残余的日光开始匆匆忙忙追赶已经沉入地平线的太阳的时候,安娜头脑中各种念头来来往往:疼痛的脚;燕子男藏在医用包里的后小截面包,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吃;各种小小的美丽景象,她已经学会像松鼠般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她知道冬天的荒凉随时会到来。有时,燕子男会好好地给安娜上堂有关神秘的共生菌的课,像平常那样,当他逐渐增加教益色彩的时候,安娜就会觉得很有趣。可是,这些观念的房间当她进去后,无论大小,都绝少空空荡荡。

无论在心灵中漫游到什么地方,安娜都发现希塞尔先生在那里。

安娜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会在哪里睡觉。

安娜不知道完好不裂的簧片是常见呢还是很稀罕。

安娜不知道他会去哪里——现在她知道了,几乎没有人像燕子男和她这样目的模糊不清——安娜不知道他到了那里后会做什么。

但是,主要不在于她好奇。她就是老在心里看到希塞尔先生——尴尬的圆圆的红脸,宽阔的胸脯,小心翼翼拎着自己的单簧管、方块般粗糙的手。她还老听到他暖心的声音。

安娜和燕子男很少生火,即便在更冷的月份。他们几乎不吃需要炖煮的食物,即便经常需要温暖。随火而生的光和带来的关注,肯定是得不偿失的牺牲。结果——特别是夏天那几个月,夜晚比较短暂——他们经常躺在地上就睡了,眼睁睁看着黑暗降临。

那天晚上,他们在作为边界隔开相邻两家农户牧场的篱笆边歇了脚,吃完东西(不幸的是,那天晚上轮不到吃面包)后,就在篱笆下面安顿下来准备睡觉。

燕子男像往常那样,翻过身就不动了,可是安娜却找不到休息时必需的心灵安宁。

正常情况下,她的心就像忙碌的海滩,长达一整天前前后后跑来跑去,四处留下足迹,建筑小沙丘和城堡,用手指在沙地上写出自己的想法、画出图标,但是当夜晚的潮汐涌进来后,她会闭上眼睛,让每波充满节奏感的呼吸的浪涛淘涮尽白天的成果,不用多久,沙滩就会变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她会飘然入梦。

可是今天晚上,在月光的映衬下,一个男人站在她的沙滩边。她呼吸的海浪升起,在这个男人的脚踝周围洗淘着,可是希塞尔先生仍然站在那里,安然不动,她难以入眠。她辗转反侧,可是做什么都难以将他从站立的地方撼动。

快睡吧。

问题在于很多最基本的东西,这个犹太人闹不明白。她对穿着紧绷绷的鞋有着切身感受,如果他不是愚蠢地选择抽掉鞋带,他的鞋可能会很合适。他不明白自己所冒风险会招致什么严重后果。而且,他还如此大而化之、马马虎虎地交出自己的名字——毫不在意,似乎对他来说分文不值。因为那双松塌的鞋子,他肯定走得很慢,又把自己的名字扔到风中,像播散种子——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找到。简直肯定。安娜知道,被找到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