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步枪的人(第7/7页)
撞在地上的刹那,身后敏捷的脚步声骤然寂静。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笑声,以及弹奏着弦乐唱歌的声音。这里木材燃烧的味道更呛,安娜心中突然充满汹涌的希望。有人烟。附近肯定有人。
人类是其他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幸存的最大希望。
在树林那边很远的地方,安娜能看到隐隐约约橘黄色的火苗,听到有声音传来后,脚下又加了把劲,再次跑起来。
“安娜。”这声音说,她的心像冬天的土块般凝固起来。
接着,树木间一根火柴划亮,闪耀出细小的生命。
在高高的上方,突如其来的亮光中,安娜看见了燕子男幽暗的面孔。
“安娜,”他说,“别跑了。”
安娜最不想的就是哭泣。她脸上的每块肌肉都疼起来。
“你这是要去哪里?”火柴的光在燕子男毫无表情的脸庞下方摇曳闪烁,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安娜更希望他立马抬高声调,咆哮、暴怒起来,可是他又说了遍,语调跟刚才那句话一样平缓和气、字斟句酌。
“你这是要去哪里?”
安娜没回答。
正当燕子男在安娜面前伸出长长的、张开的、空空的手时,另外那只手里的火苗晃了晃,冒出一股细小的烟雾后就熄灭了。黑暗中,安娜把那块面包递到燕子男手中,然后,在寂静的黑暗中,安娜开始哭起来。
“你能告诉我,”燕子男在黑暗中第三次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安娜尽量控制着不让声音带上抽泣的哭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像燕子男那样保持稳定平衡。“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燕子男说,“可是我需要你告诉我。”
在安娜看来这有点像虐待。
“为什么?”安娜问道,这声音太接近悲痛的颤音,她并不喜欢。
“因为,”燕子男说,“我需要知道,你到底想回到犹太人那里去,还是打算离开我?”
如果安娜能看到燕子男那无动于衷的面孔,她可能不会从这个问题中发自肺腑地感到那种伤心的感染力。她没想过燕子男醒来后看到她走了,会是什么感受,可这不是故意疏忽。她整个儿就没想到。
“我不会离开你的。”安娜说,尽管她极力克制,想到燕子男甚至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她的悲伤愈加深重了,“我不会。”
“哦,”看不见面孔的燕子男说,“可你就是离开了,无论你想干什么,区别只在措辞上。去找他跟离开我是一回事。只要耍个语言花招,我们就可以说是这个而不是那个。”
安娜还想辩解,可是没能抑制多久眼泪就出来了。
“你懂我的意思吗?”
安娜没法回答。
燕子男让安娜默默地哭了会儿,然后又接着说了:
“安娜,”燕子男说,“如果我醒来,看到你又离开我,你可别想再找到我。我会说到做到。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黑暗浓密得无法穿透,可安娜一时忘情,使劲地点着头。她本想说很抱歉——是真的——可如果任意放开,她的声音马上就会炸裂成弹片。
一声细细的叹息从燕子男的那个方向传进这个世界,在离她很高的地方,燕子男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
燕子男藏身的那个黑暗角落在寂静中让安娜感到氛围如此紧张,她都担心那里会撕裂开来。
某个地方,安娜听到有人聚会歌唱。
燕子男的质问好像毫不留情,也不公平——像个陷阱。他知道安娜要去哪里。如果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他就猜不到吗?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去哪里寻找每件耐久长用的东西,知道如何把一切化险为夷,他知道一手握着智慧,一手握着危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这一切,在这里质问安娜有什么用意呢?
安娜拿不准燕子男还会不会发话,或许在她头顶上方,呢喃般询问“为什么”的只是夜晚吹过的温暖的微风。她尽量克制自己,尽量保持镇定,可是只要她张开嘴,眼泪就加倍地往外涌。
“为什么?”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很快就又抽泣了,“为什么?我想你知道!因为他善良,人好,还傻!因为他一个人,还不太知道害怕!因为即便他离开我了,我还是老看见他的脸庞、胸膛和双手!因为他知道怎么大笑,燕子男!因为他跟你不一样!”
爆发过后是片刻萦绕四周的寂静,但这种寂静不像紧张的肌肉那么紧绷——是种荒凉的寂静。
“没错,”接着,燕子男说话了,“我明白。”
安娜几乎下意识地又把一个小小的余震抛进黑暗。“别说你明白,除非你真的明白。”
安娜听到燕子男用鼻子呼着气。“我明白。”他很肯定地说,虽然安娜感觉很沮丧,很气愤,可她不禁听出燕子男的声音中透着憔悴和疲惫。
即便燕子男温柔地带着安娜走出那片树林,来到柔和的阳光下,安娜的哭泣还是没有减弱。他们彼此保持着很短的一段距离,一起穿过一片陌生的田野。如果安娜足够机智,她可能会注意到燕子男的步态有点儿陌生——有点慢,有些缓——可是,仍然像刚才那样,安娜的眼泪雾蒙蒙地笼罩住周围的世界,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东西了。
很快他们就来到一道从牧场随意穿过去的木篱笆前。那道篱笆曾经是白的,可是上面的漆早就剥落、起卷了,木头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该变成褐色呢还是灰色。沿着篱笆走了一小会儿,他们找到一个门。篱笆门昔日古老的手锁得紧紧的,即便他们把锁弄掉,显然,门的铰链仍然锈死了。
在那纤小、疲倦、伤心的小胸脯里,安娜不解地寻思,这道门和连着的整个篱笆的其他部分有何区别。
就在此刻,跟安娜站在一个古老边界废弃门口的燕子男决心已定。
他把安娜轻巧地拎起来搁到篱笆的另一侧,接着自己没费多大劲又随后跨过去。
没用多长时间,他们就来到最初安营扎寨的地方。显然,因为匆匆忙忙要追寻安娜,燕子男疏忽了把长伞放到医用包上。伞还在跌落的老地方,卧在灌木根中。
午夜长途跋涉的劳累和抽泣的疲惫,弄得安娜筋疲力尽,她很快就睡着了。
黎明开始溜进浓重的黑夜时分,安娜醒来了。
她一个人在那里。
身边没有别人。
看不见那个包和那把伞。
孤孤单单躺在灌木下面的安娜・瓦尼亚任由汹涌的泪水把她从空洞轻浅的睡眠中激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