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步枪的人(第6/7页)

快睡吧。

这只是假设,他不会碰到麻烦,只是有这种可能而已。白天,当他像流浪般踏进那片林中空地时,完全没意识到安娜在那里,安娜甚至懒得费劲把自己藏起来。他知道那些道路小径的功用和危险吗?好像他显然不知道。很可能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遭遇成千件阻止人们不再活动的事情中的某件事。

他像走进大片凶险的铁荆棘中的瞎眼老头。

快睡吧。

可是,纵然出现奇迹,他设法躲过所有这些陷阱,很有可能会逐渐衰弱,不用多久便死掉。显然,他不了解乡村,缺乏树根、植物方面的知识,这样的日子,没人会拿出自己宝贵的储备食物献给一个跌跌撞撞的犹太人。即便用了技巧,耍了小聪明,安娜和燕子男经常出去很长很长时间,连食物储藏间、橱柜以及其他储藏人类的耕种的食物的地下室里常见的东西都找不到。他哪里有机会?一点都没有。

快点睡吧。

事实上,安娜没看见希塞尔先生身上带任何东西,除了那把单簧管和小瓶子。现在他肯定很饿了。过去几天,他怎么可能吃上东西呢?安娜知道,食物是种吸引人熬过穿着不合脚鞋子走路苦痛的诱因。其实,她自己很有可能走不完今天的行程,如果不是惦记着燕子男包里的面包的话。

且不说这件货真价实的东西本身,可怜的希塞尔先生随随便便从这个世界上被抹掉之前——而这几乎是必然的——还有机会再体验到憧憬面包的滋味吗?

问题的答案很清楚,沉重地压在安娜身上,乃至无论多么平稳的呼吸的海浪,都没有希望把她冲进梦眠中。

于是,她睁开眼睛,坐起来。

与其说安娜作了个决定,还不如说她明白自己要去做什么。

燕子男面朝篱笆,蜷着身子在他的医用包旁边睡着。不过,好在安娜灵活敏捷,燕子男的伞从经常放的包上掉了下来。安娜只须解开扣子,取出那块面包。

很快,那块面包就到她手里了。现在好像显得特别小,比她记得的要小些。不过这主要是因为相对头脑中希塞尔先生那个庞大的形象而言。刹那间,她开始想,是否值得为了这么小量的安慰品费这么大的劲去实施自己设想出来的计划。

可是她和燕子男过的这种生活就是一种宣称建立在“稀缺”的价值上的经验。有点儿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于是,安娜使劲反着回想了遍他们到达的轨迹,立刻从篱笆边起身去寻找那个犹太人希塞尔先生。

如果停下来想想,她应该知道自己打算做的这件事是个非常可怕的冒险之举,严重违背燕子男的原则,这是给自己招惹祸害,甚至应该明白成功的可能性小得荒谬——所有这些,她的脑子应该很好理解。

然而,这就是生活在绝对舒服和幸福中、毫无事先考虑负担的孩子的特殊天分。她只知道,到了那里,在离卢布林不远的那片林子里的某个地方,有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她要让这个人死前最后一次尝尝面包的滋味。

为了再次找到那片林子,安娜花了好大会儿工夫,当她转过身想看看,自己是否还依然以恰当的角度离开篱笆时,她已经走得很远,看不见篱笆了。安娜周围只有草地、原野和山冈,当她最终熄灭了要找到地平线的狂热想法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没有小路也没有围墙的迷宫最凶险。

安娜立刻害怕起来。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在森林和平原上迷过路,因为她从来不曾在没有燕子男的情况下做过这种事,但是现在,她别说找到希塞尔先生所在的方向,连燕子男的方向都找不到了。

可是她知道燕子男的格言。你要是待着不动就会被找到,被找到是最大的危险。宁肯失踪也不要被找到。

安娜选了个方向开始走起来。

可是现在她很害怕,没有什么比突如其来的害怕更能说明自己犯错误了。

如果你待着不动就会被找到。那是否可以推断,如果你动起来,就可能不会被找到?这就是她为什么要走动的原因。为什么希塞尔先生就不会动呢?自从安娜和燕子男碰到那个犹太人后,他们已经走了很多路——谁能说他就没有这样呢?即便她设法找到了希塞尔先生,他们如何原路返回找到燕子男呢?

如果她正好碰到希塞尔先生陷入麻烦怎么办?显然,他不可能长久地置身麻烦之外。她怎么可能把他从危险中挽救出来呢?其实,燕子男可能已经想出什么计谋或者方法帮助他了,她可以以自己的方式作点贡献,可是她想不出如果某头熊或者狼端着步枪对准她可怜温柔漂亮的希塞尔先生,她能做什么呢。

林子里的树木呈现在眼前时,模糊了地平线,安娜盯住不放,就像抓住了好消息。没错,这些树是她和燕子男那天早些时候从中走出来的那些树,没错,她走对路了。往前就是前方,往后就是后方。

安娜把那块面包紧紧抱在胸前徒劳地保护着,努力在脸上升起一丝微笑,然后快步朝那些树奔去。

起先,她急急忙忙地向树林发起进攻,迅速在茂密的排排树木中穿行。不过,出于必要,为了绕过灌木和树桩,她开始慢慢地小幅度地纠正路线,很快,她就意识到,要在没有路的森林里,保持笔直的行走方向实在是个巨大的挑战。在极低的树枝下面弯着腰走过时,她不厌其烦地记住月亮或者星星的位置,可是,即便记住了,这里树荫那么厚密,出来后还是没有帮助。几乎没有一丝光透进来照在她身上。她想下脚时尽量轻些,一步跟一步,但她总是看不清自己的前后左右有什么东西,经常踩在一截树根或者掉到地面的树枝上,她粗重的声音好像充满整个森林。

安娜努力不去想,对那些长着夜眼和厚实大嘴的家伙来说,自己这个目标简直太显眼了。

每前进一步都是危险。

每呼吸一次都是回声嘹亮的暴露。

借着风,她闻到燃烧和烟雾的味道。她想从树林中退回去,想回到篱笆边,放弃自己的目的,如果能回到某个安全地方的话,可现在连这都不可能了。回去和向前都没把握。

安娜不走了,在地上坐下来。她内心有个自我焦急地想,也许她可以索性待在这里,就坐在这里,安全地待着,等到太阳升起再说。可是,另一个自我,同样很巨大,质疑在这样漆黑的密林里,太阳是否会升起。

这时,她身后左边,什么东西在活动。

安娜立刻起身,来不及多想就跑起来。没有什么比黑暗中意想不到的动静更可怕的了,现在,她都能听见声音了,从她的身后迅速跟过来,脚步轻快,快速追赶着。安娜使出浑身全部力量,挣扎着向前猛跑,可始终摆脱不了那双无论在哪里拐弯都好像会堵住她的长腿。她拼命奔跑,向前伸出一只手挡开抓她脸颊的树枝。她多么希望某个救星从树荫上方冲下来,在巨大、锋利的牙齿扎进她肩膀或者脚跟皮肤前把她带走,可是她的脚突然踩在地面看不见的东西上,打了个趔趄,那块面包紧紧抱在胸前,手指扎进已经不新鲜的面包中,重重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