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给我什么?(第7/7页)
这是个缓慢的过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地把那个包打开。很多重要的东西,比如做工精致的衣服和身份证件,他全都粗鲁地扔到角落里。像破烂的锡杯、眼镜盒、磨刀石,这些东西获得了显耀地位,像祭台上的贡品般精心摆在他挪到门前的那张写字桌上。
他撑开那把大大的黑伞,把伞尖固定在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枝形吊灯上,好像天花板上随时会有雨滴到他身上。
然后,他开始对付那些书了。
所有的书。
他像疯狂的暴风骤雨发作般把书从书架上扔到地上,堆起座座凌乱的小山。接着每本书都被拎起来,迅速又专心地逐页检查个遍。在进行这个程序时,有时那本书是倒着的。大多数书都被完好无损地丢弃,但是有个别——那些遭到他立刻蔑视的书——被粗暴地投进壁炉里。
但是,那些特别合他心意的书页(似乎没有明显的共同之处),都小心地从书册中裁剪下来,很快书页的图案就出来了,围绕同心摊开,呈半圆形排列,像散射出的太阳的光芒,从壁炉那里向外散发。
在完全预料不到的间歇,燕子男会突然中断活动,查看下那只坏掉不动的怀表盘面,然后冲到自己的包前。
起先,安娜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但是因为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虽然害怕,她还是忍不住调整角度想看得更明白些。
她从来没见过那个小东西——一只小鞋子,小得除了婴儿别的任何人都穿不了,上面缀满颗粒般明灿灿的小珠子,有粉红色的、白色的、金黄色的,燕子男一次一颗,把那些珠子取下来,就着满满的一杯水喝下去。
安娜用不着注意倾听,就知道他在喃喃地说些什么。
Baruch atah,Adonai,mechaye hameytim.
他的筑巢仪式中最让人不安的部分可能是这个时刻:以极大的耐心和可怕的恭敬感用磨刀石把那面手镜砸得粉碎。这面镜子他曾挂在书房的门背后。他经常对着镜子静静地连续盯看好长时间,然后会仓促中断,接着转身又投进书里。
镜子一旦破碎,就没办法重新弥合。
现在,他们两个之间交流的通道不管是什么,都不仅空了——也被堵住了,阻塞了,在他的那头封锁了,而且如果正在他做这做那的时候安娜说话了,得到的将是歇斯底里的训斥,“现在别说话,葛瑞塔!”
安娜完全不清楚葛瑞塔是谁。
说真的,虽然这一切让人烦躁,甚至感到可怕,但是,最后把安娜逼到崩溃边缘的是唱歌。
有一度,安娜曾经由衷地认同这样的想法,她和燕子男是自然保护者搭档,他们在某个战场附近追寻某种稀罕美丽小鸟最后的标本,战场上大群数不清的狼和个头有整片大陆那么大的巨熊投入无休止的混战。燕子男是个有着奇妙魅力、会讲故事的人,安娜又那么渴望听故事,可是贩子被杀和希塞尔先生死亡背后的某种东西向她展示了故事后面隐藏的这个世界的真相。
安娜无法再真诚地说,她确信一个德国士兵不单单是来自德国的士兵。
这并不是说,她无论如何不再认为德国人是狼、苏联人是大熊——也许,只是后来她学会了世界上其他地方人们理解那些故事的方式,并不是当作虽然不存在,却是绝对、不可更改的事实真理,而是当作苍白无力的寓言或者隐喻。
总之,等他们占据了大宅后,安娜不再像从前初次听到时的那样相信这些事情了。
直到燕子男开始唱歌。
那不是一种确定。事实上,也许她的恐惧这样来理解最好:那是一种巨大的不确定。
她喜爱的这个男人,无疑跟她目前还能活在这个世上息息相关,他曾默默地沉着地毫无怨言甚至毫不犹豫地在最悲惨和极端的条件下支持抚养了她,这个男人:
正在掉头发。
正在日益消瘦。
他的心智,好像随着每分每秒的流逝,越来越失去人的因素。
现在,他经常把脑袋歪向一边,在他疯狂的窝里,经常独自唱歌,用鸟语发出轻轻的咯咯咯的叫声和叽叽喳喳的歌唱声。
她怎么才能知道?她怎么敢肯定燕子男不是在慢慢变成一只鸟儿?或者,他不是在慢慢回归他本来的自然形式?怎么才能知道他不会在某天早晨展翅飞向天空?
那么她怎么才能追随他的踪迹?尽管他曾经许诺过,但从来没有教过如何辨认那些信号。
他会离去。
安娜不愿去想。安娜就想离开他的房间。
第一次在书房了待了整整一天后的那个晚上,安娜听到玻璃撞碎的声音后马上就醒来了,她的心都提到了喉咙里,她立刻坐起,但那不是一只大鸟穿过关闭的窗户飞逃的声音——那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男人撞碎一只小罐子的声音,直到黄昏时分,那只罐子里还装着他最值钱的东西:香烟和火柴。
安娜望着他——燕子男蹲在地上,疯了般的眼睛几乎贴上去看着他的作品——在逐渐熄灭、暗淡、摇曳的火苗中差不多看了有十分钟。他在玩火,一点一点撕开他的火柴盒,用一根火柴棍燃着擦火片,再用那个厚厚的小罐上一块参差不齐的厚玻璃片刮掉上面的残渣。对如此疯狂的实验,安娜不知道该悲伤还是害怕,最后,她心里牢牢抓着这些可怕的问题,在精疲力竭中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