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给我什么?(第6/7页)

显然,这个大宅某个时期曾被德国人用作地方指挥中心或者官员的野外办公室,但他们在那里待的时间不长,因为房子好像在半途中突然被冻结了。

一间卧室里,豪华的窗帘挂在窗户上,室内装饰品上都带着衬里,做工精细、带华盖的古老气派的大床上,亚麻布的色彩都经过精心挑选,与富丽堂皇的壁纸轮廓的色彩互相协调。每样东西上都盖着层灰尘,摆放得井然有序,说来,安娜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气派。

不过,厅堂正对面,有个同样曾经煞费苦心设计过的房间,现在却呈现出一派混乱景象:来自宅第各个角落的不配对的家具——几把靠背扶手椅和不带任何装饰的三腿木凳、一张彩条纹缎面长沙发、一个园丁工作台,甚至还有张沉甸甸的灰绒沙发——全都围着一张长长的宽宽的餐桌堆放着,这张餐桌是硬塞进房间的,把床铺逼得为难地靠到墙壁上。有张区域地图歪歪扭扭地钉在精致的墙纸上。地板上烟头扔得到处都是,随处可见纸张、马克杯和空荡的口粮罐头。

好像有两个地方同时想占据同一幢大宅:第一个是乡绅装饰华丽的别墅,另一个是工业化的军事指挥部。

很难说目前谁在那幢宅第里。

最初,安娜担心,也许他们在某个走廊里拐个弯,就会遇到一堆德国兵。接着,清楚地得知他们早已全部撤走,她又担心他们随时会回来。不过,很快,她就穿过一个门道,发现了他们离开的原因。如此之大的宅第,竟有三分之一的面积被炸弹或者弹片乃至其他爆炸物毁坏,各种东西落在倒塌的地方,堆起巨大的瓦砾。

也许其实有三个地方想占据这个宅第,优雅的乡村庄园别墅,军事指挥部,被炸得稀烂和混乱不堪的、象征毁灭的圣地。

安娜刻意不去注意从瓦砾中伸出的某段胳臂末端上冰冷、发紫、僵化的手,尽可能远离被炸毁的那三分之一。眼睛最好不要盯着看。

起先,安娜还怀有一线希望,或许能碰到什么藏品丰富、被忽略的食品储藏室。但是,无论大宅里有什么食品,都早就被撤退的德国兵或者别的像他们这样的搜罗者吃了或者打包带走了。安娜的肚子在不断地抱怨着饥饿。现在燕子男的思维已经不考虑实际问题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给他们找点东西吃,没有人会找的。很快,他们两个恐怕连挨饿的份儿都没有了。

安娜从来没想过燕子男会饿死。在她的头脑中,燕子男似乎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以同样平庸的方式死去。可是,她心中真正恐惧的是,怕他可能继续不断地蜕皮,越蜕越薄,直到有一天他的衣服空荡荡地脱落在地,他人已消失。

问题是安娜没法指示他在一个地方待着不动。无论安娜怎么做,燕子男总是走来走去,不是踱步就是四处晃悠,经过她持续不断的努力,燕子男最后才留在大宅里。安娜害怕,如果她去镇上找吃的,他走来走去,会不由自主走出去,离开大宅,离开她。甚至情况可能更糟,到了什么地方,别人会发现他,谁能说得上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不过,最后,答案自动来了。

现在,安娜已经躺了两天了,试图说服自己相信实际上没有那么饿。只有跟随燕子男在大宅里茫然漫游,安娜才会暂时不再躺着。燕子男有着自己难以言说的想四处漫游的欲念,安娜发觉这样做会让人分心,更让人精疲力竭。有时他会站在一个地方,花整整一个钟头来查看某件木制品的侧面,有时好像会花好几辈子的时间在厨房地板瓷砖网格上走来走去,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穿过房间。即便燕子男只是在过道里游荡,安娜都吃不准他会不会说都不说就狂奔到某个走廊跑掉。过了一会儿,安娜仔细观察燕子男好久,得知他还在大宅里,就会心满意足,不再守着他了。每隔几个小时,安娜都会去找找他,顺着所有老木楼无论多轻微的脚踩到木地板上都会发出的那种声响,直到看见他在小教堂里自言自语,或者用手指在仔细地触摸着楼梯上的每个壁触式烛台。

可是,有天,安娜从疑似白日梦中醒过来,这样的白日梦永远难以战胜腹中噬人的饥饿,这时,不管哪儿都听不到燕子男的脚步声。她的第一个恐慌的念头就是燕子男肯定从大宅里漫游出去了。可是雪地上没有脚印,而且他不可能走得那么轻盈。安娜搜遍大宅,但唯一属于他的标志只有她在白俄罗斯送的那双皮手套,扔在一个水快要溢出的盥洗池里,右手小指末端卷起的绷带被泡得湿漉漉的。

在大宅的东厢楼上,有道黑魆魆的木门,尽管整个大宅历经洗劫,可是那扇门仍然紧锁。一次又一次,安娜看到燕子男曾走近那扇门,把手轻轻地放在那个无动于衷的门把手上,发现它纹丝不动,就继续去别的地方了。那天,就是在这个锁着的门前,安娜发现了燕子男。他膝盖跪地,压低脑袋,以便眼睛跟锁孔平齐。安娜走到那条走廊时,燕子男正用小刀尖头试探锁孔机芯,只听到门闩哐当一下滑开了。

燕子男欢快地叫喊起来。

里面是个藏书室——一个绅士的书房,用深色木具装饰,排列着好几百本牛皮封面书——进去的刹那燕子男就再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他们一直睡在大宅最底层的厨房间——巨大的灶台还存放着大量砍好的柴火,堆在旁边。火的温暖足以诱惑燕子男下来。可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再也没下过楼。于是,把柴火从厨房里抱出来,踏上长长的楼梯来到大宅顶层,放到那间小壁炉里就成为安娜的职责。

事实上,睡在那里更舒服。虽然壁炉小些,但房间也同样小些。在厨房,晚上,安娜会被突如其来的冷气惊醒。在那间藏书室,她永远不会因为太冷而睡不着觉。壁炉深深镶在固若金汤的小小的隐蔽处。唯一的窗户上盖着一张厚重的黑色幕帘,因此,白天或者晚上的任何时候,书房里都很是昏暗。

虽然还不断地动来动去,但是,整整一天,燕子男始终没有打算要离开这个新窝。安娜想,如果他在这个书房里能心甘情愿待到第二天,那么第三天离开他去外面找吃的东西就可能是安全的。

问题是,第一天结束的时候,为了避免在那个书房里跟他多待上片刻,安娜宁肯不吃东西再过上一个星期。至少,当燕子男以前有走来走去的空间时,他的精神疾患很大程度还深藏在内心。安娜曾经还能对付从他思想边沿涌出的小部分东西,只要不必太靠近他,就可以躲掉大部分喃喃自语。可是,现在,发现了这个窝巢后,燕子男就开始慢慢把它改造成自己失血心智的立体模型。安娜既无法忍受看着他改造,又躲不掉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