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给我什么?(第4/7页)
希塞尔先生正在想方设法回应这句话时,目光遇到了安娜的眼睛。她蜷缩在地上睡着,眼睛却大睁着,到了这份儿上,她也不想隐瞒事实:她一直观察着这两个男人的争吵。
他第一眼看到安娜就明白了,安娜自始至终都在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下颏紧锁,看了眼燕子男,目光又回到安娜身上。
他眼中带着疑问,带着期望。
也许安娜措手不及,并不真正理解希塞尔先生想要她说句话支持他。
也许他高估了安娜的早熟,她还没办法进入这种道德观念冲突的争执,最后不受丝毫影响。
也许她内心有种害怕,担心如果自己跟希塞尔先生联盟,会招致燕子男的威胁。
也许她感到恐惧,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及时说出来。
也许,很简单,她就是燕子男的女儿。
安娜没有吭声。
希塞尔先生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并不开心的微微暗笑,然后转身离去,走进漆黑的森林。
燕子男重重地坐下来,叹了口气。他提起那只新的伏特加酒瓶搭到嘴边。
差不多一个星期后,他们发现了希塞尔先生的尸体。
最好不要在死亡之间求生存。
在房间,在街道,在森林中,扔下尸体的死亡就是如此,可是,徘徊在我们耳后,糊住我们眼角的死亡同样如此,像落在我们衣服上的尘土,甚至像我们指甲底下的污垢——我们带着死亡同行。
最好不要在死亡之间求生存。
可是,试图思考那个时期——在那个地方的那些日子——却对恐怖毫不了解,就像试图拉开手指间的距离却对手指本身毫不了解。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详述希塞尔先生出事的细节。
安娜和燕子男碰到他的尸体吊在一棵树上,就砍断绳索放下来,让他背靠树干端坐着。
安娜无语。
燕子男也沉默不语。他们代替吊索的是燕子男给希塞尔先生和他的单簧管找的那根漂亮的皮肩带,这让人彻底无助。
单簧管不见踪影。
在那里,在那时,似乎任何词语都不值得说出,尽管安娜和燕子男能说无数种语言。说出一个词只需要刹那间,可以用来大声地召唤某个概念的一小角——如“苹果”或者“奔跑”,甚至“充分”或者“神秘”。但是,在那个瞬间,任何说出的东西都没有意义,只有没有说出的才有意义。
所以,他们站在希塞尔先生的遗体前默哀无语。安娜哭了。燕子男没有拥抱她。
她希望能给希塞尔先生做点什么。她能帮的最后的忙似乎只有,在他继续上路前,扣好他外套的纽扣,拍掉他肩上的尘土。在她看来,这比什么都更重要,因为,在他离开他们这个团队的那天晚上,她深深地辜负了他,没有给予他想要的东西,他需要的东西。
她试着想象希塞尔先生可能会想要什么,可是却没有任何灵感光临脑海。想看出在生活中什么能让这个可怜、温柔的人开心愉快并不困难——他绝不会以任何方式约束自己的快乐——可是他想要的东西更加隐晦费解。他绝不应该真的被赞美是个要求不高的人。他最核心的特质需要巨大的能量储备才能见识到。但是,让安娜惊讶的是,自己居然想不起哪怕一个例子,说明希塞尔先生曾为自己的利益提出过要求。
但是,当安娜自问他会为自己做什么时,所有的疑虑都顿时消失。
如果她多加留意,也许还能想得起他的祷告内容,但是安娜听希塞尔先生诵读的次数太多了,即便她不必用功,每句话的韵律和乐感,起伏和节奏,都很简单,她完全能重复出来。至于文字,她只能咿呀学语,莫明其妙胡说一通。
燕子男也听到过祷告,跟安娜一样频繁,他一发觉安娜在做什么后,庄严又傻气地屈从于苍白无力感,开始自我放纵,听任非理性,跟安娜一起做起祷告来。
但他没有胡言乱语,而是用鸟语重复了遍希塞尔先生为死者做祷告的旋律。
祷告结束后,安娜抬眼向上望去,刹那间她想到希塞尔先生最后安息在他们头顶的树上,好像给那棵树施加了魔法。虽然是盛夏季节,头顶的树荫却闪烁着五颜六色——黄、白、橘、绿、虹蓝、红色、褐色,甚至黑色,他们其中一个转了下头就打破了魔幻奇观,天空裂出上百个小碎片。
鸟儿在头顶的不同树枝上随意地排列成行,挤着待在它们能够安身的不管什么地方,可是它们安静的凝视中透出某种非凡的庄重,弄得安娜又想哭了。
燕子男从来就不是那种特别习惯表示惊讶的人,但这时他却微微吸了口气说:“我——我没想到会来这么多。”
他撮起嘴唇,像好几辈子前在克拉科夫做过的那样,发出呼唤声,果然,一只鲜艳的蓝色和橘色相间的燕子飞落到他的手指上。燕子男小心翼翼地提起希塞尔先生夹克的翻领,让燕子依偎在他的胸兜里面,贴着他安静的胸膛。
“它会待在这里,”燕子男说,好像是讲给安娜听,“它会护佑着希塞尔先生——不让乌鸦接近。他会好好的。”然后又说了遍,“他会好好的。”
安娜心中忽然浮现出一幅很久以后的画面,那时希塞尔先生将变得什么都不剩,只有一副留着胡子的骨架,那个时候,这只燕子会在这个犹太人胸膛上宽阔的肋骨中给自己筑造一个窝巢。
他们离开那地方,走了快有个把小时,安娜又提出掉头回去。他们回到希塞尔先生的遗体前后,她迅速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把希塞尔先生最后的簧片永远留在一具尸体上——即便是他自己的——尽管簧片已经破裂,将是对希塞尔先生赖以生存的信念的背叛。安娜从他松垮的袜子里取出来,塞进自己的袜子里。
安娜努力不要去想这样一个事实:每只鸟——甚至包括留在他夹克口袋里的那只哨兵燕子——都已离开了。
行走是一种连续不变的动作。无论用什么速度或者步伐,第一脚落下去后另一脚就得跟上。对某些人来说,这是一种放松,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两双脚落在大地表面踩出的鼓点声跟三双脚踩出的鼓点声相比,制造出的韵律组合要贫乏得多。
安娜认识燕子男以来,就知道他坚忍克制,但是他眼睛后面始终藏着某种活力,即使在他们结伴而行最安静的时候,都有某种闪烁的微光引领着她。现在,如果她有机会看到这双眼睛,感觉已经变得冷漠、疲倦,没有了坚毅,像两块空地,上面的建筑早已被人忘记。
清静孤寂中,安娜和燕子男看到秋天已然来临。
燕子男喝完从贩子那里弄来的伏特加,把空瓶扔在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