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给我什么?(第5/7页)
秋天开始过去。
他们已经不太说话,要说的时候,大多都是有具体目的的实用的话。已经没有更多的故事,没有多少传说或者教训乃至用路语对事物的解释可讲。
安娜不明白燕子男竟然如此在乎希塞尔先生。也许他并不在乎。
燕子男那只棕色瓶子里药片的数量越来越少,现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吃一粒每天三次的药片,安娜都习惯了听燕子男念诵希塞尔先生教她的代替对死者做的祷告短文。
Baruch atah,Adonai,mechaye hameytim.
“主啊,我们赞美你,是你让死者复活。”
也许并不意外,这段祷告文每天要被朗读三次,总是带着苦涩的意味。
随着冬天开始迫近,燕子男储备的剩余药片数量已经掉到那么低,他带在身上每走一步路,都开始在瓶子里晃荡。安娜坚信,总有一天他们要进趟难得一去的城里。安娜开始琢磨,这次会同意她走出荒野,还是仍然像上次那样留在树林里。
然而这两种可能都没出现。药片很快就用完了,燕子男立刻变得十分恐怖。
如果对他的友善没有把握的话,燕子男不是个容易轻松相处的人。他的眼睛后面好像始终活跃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威迫感,如果你不知道如何信赖他这种人,他的沉着自信、凶狠冷静、镇定自若以及连松弛的肌肉中都透出的等待和期望感——总之所有造就燕子男而不仅仅是个大个头陌生人的这些特点,可能都非常恐怖。
这是他正在失去的第一个特质。他变得焦躁不安,整个人曾经浑身洋溢的冷静自信,现在似乎迅速化作全由焦虑构成的翻滚的圆柱。忽然,安娜好像在跟一个陌生人同行。
冬天来了。前两个冬天,他们没有像以前那样停止奔波安顿下来,现在,又少了希塞尔先生,安娜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了老燕子男的帮助如何在动荡中度过又一个冬天。他差不多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燕子男了。有些路线,他开始走了走又返回去,有时整天都在某个山谷中间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踱步。
他不再磨刀了。
即便天寒地冻,他都汗如雨下。
他的手开始颤抖。
安娜和燕子男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不曾说出的信任,她很少感觉非要跟他直接谈论实际问题,但是现在,他作什么决定几乎完全随心所欲。当安娜问起他们的打算时,他就会变得焦躁起来,用温柔平和的口气说些苛刻伤人的话。随后,他又表现得好像对发生过的这些事完全不记得了。
最后,安娜只好不问了。
他行走时(现在只要醒着就时时刻刻在走路,甚至在安娜睡着的时候还会兜圈子踱步),会不停地搓双手,或者把长长的手指关节绞在一起。
如果有必要,安娜可以假装他的体重没有减轻,甚至没有继续消瘦下去,假装没看到他的骨骼已经开始透过干薄蜡黄的皮肤露出来了,虽然他的食欲越来越好。如果有必要,安娜可以迅速打住不再想这事。他的头发开始脱落后,安娜知道,事情不会自行恢复正常了。
很快他就开始胡言乱语,说些稀奇古怪、互无关联的东西,这些话即便用她听得懂的话说都理解不了。安娜花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听不懂他的意思不是自己的问题,他说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些感觉的小碎片,它们随意分裂,意思含混不清,乃至淹没了所有意义的实质,最后被这种徒劳搞得精疲力竭,安娜索性不再跟他说话了。
那些日子,燕子男走得飞快,安娜都跟不上他的速度,在试图停止跟燕子男沟通的那天,在不近不远的距离之外,安娜冲着他的后背提了个问题,声音很响亮,如果他还是以前那样的话,会觉得很不谨慎。
问题本身并不特别值得关注——不过是某种杜撰的好奇心,某个事后提出的毫无意义的质询——没过几天,她都记不得自己问了什么。
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燕子男的反应。
他既不中断大踏步的行走,也不暂时站住或者回头看看,更没有加快速度。他仍然继续稳步向前行走。继续走着,离她越来越远。
燕子男从来没有不曾给安娜的问题想出过答案,无论安娜对这个答案可能多么不满意。
那个特别的时刻——那种无可奈何地明白自己已经够不着燕子男的感觉——是她长久以来身处孤独的短暂人生中经历的最漫长最孤单的时刻。
显然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显然已经发生了什么——不难看出发生的这件事很危险。当然,令安娜伤心的是她不再是燕子男最亲近的人,但是除了这一切,甚至且不管可怕、严重的健康问题,如果她想让他们两个都活很长时间的话,事情显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幢大宅最初不过是想当作暂时落脚的地方。它的位置完全不合适——附近的村子太小,太近,而且,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安娜穿过大街的时候,几乎总感觉经过的路人都知道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在其他任何情况下,她都会保持某种距离绕过大宅,可是这次,她需要感觉自己掌控着正在发生的事,而且即便那是假的,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待几个小时,至少会给她某种掌控的错觉。如果她认为把燕子男关起来会有内疚感,那么燕子男日益加剧的野蛮不驯、变化莫测的行事方式会对这种感觉有所缓解。
再说了——它实在太漂亮了。
大宅是一幢波兰宅第,是一种建造在乡间的贵族别墅,这幢宅第跟其他任何类似大厦一样古老、气派、宏大。天花板是雕梁画栋,窗户是绿色玻璃,厅堂房间延绵不断,杂乱无章,在安娜看来,每个方向的房间都看不到尽头,从房子中央的巨大柱廊开始往后往外延伸着。
安娜看到那个矗立着高大结实的圆柱的门廊时兴奋得战栗起来。这些圆柱立刻让她联想到在克拉科夫经常看的那本带插图儿童故事书最后那页上矗立在所罗门王后面的宫殿。安娜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如果能让自己拥有这个地方,如果她能想办法像所罗门站在自己的宫殿前那样站在这个大宅前,它就会给自己带来安全、幸福和了不起的力量——似乎只要属于这里就能治好燕子男。
也许安娜如此深深渴望、如此从灵魂上需要的不是特别属于这里,而是只要属于某个地方就可以了。
这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单幢房子。作为一个城市姑娘,安娜起先以为那是个巨大、古老的乡村公寓大楼。但是,他们进去的刹那,燕子男就认出它来了。
“哦,”他用俄语说,没有具体针某个人,“这是个想让人觉得他们比别人更优越的地方。”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