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虎(第2/4页)

“善哉。然有一事,你须得知道。”

“何事?”

“虎之神气,半在尾上。你想画得漂亮,那条尾巴少不得。”

第二件事是描石。

所谓描石,是在纸上勾出石块轮廓。石块并非静止,由闵羽手中抛出,转瞬落在篱外草甸中。

“先生为何要我描石?”杨子问。

“你可曾见过真虎?”

“未曾。”

“那便是了。倘你走运,有幸见得虎之真身,只是一瞬之事。”

“先生意思是,要我在一瞬间,牢牢记住虎的状貌?”

“然也。”

杨子颔首,持笔静坐于席。俄而一只圆石掠过眼前,他稍一踟蹰,挥笔而下,勾勒出那石形状。

闵羽接过纸,连连摇头道:“还差得远。”

杨子坐回原处,提笔描石。到晌时,闵羽拍去手中尘土,对杨子道:“今日就练到这里。食后,我须忙些私事。”

杨子换上草鞋去茅庐四周转转。

一道溪水横亘于径下,他站在桥上,俯身望去,几条暗红鱼影。一只戴胜鸣叫着飞过,像小儿口中哨子。

他未曾久留,迈开步子,向远处踽踽而去。小道两旁,多是被砍断的细竹,偶尔可见到几截生青苔的树桩,其上纹络早已辨认不清。

此地多荫翳,日光透不进,无数高枝向旁侧蔓生,彼此交缠,拧成一面巨大伞篷。杨子仰头,望见星星点点天色,深吸一口,惬意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在山一角,他见远处太湖泛起粼光,好似一面流动平镜。脚下道路似正通向湖滩,杨子折根树枝当作手杖,一边打草,一边留意林中响动。

忽然,几丈外木丛摇晃,他猛然驻足,屏住气息,片刻过后,发现不过虚惊一场。

杨子觉得,自己大概过于敏感。多年伴在君侧,他练就一副聪耳慧目,亦留下一身易扰易惊的癔病。

如此兜兜转转,行约两刻钟,杨子走下山坡,冉冉走到平湖之滨。

湖水冰冷刺骨,踏在砂砾上,只一会间,寒意沿足胫攀爬上来,直逼头顶。

远处碧波连至天际,杨子远眺许久,心中隐约想:若等到傍晚,此景必定更加可人。

他未等到那时。一箭之外,便是闵羽草庐。杨子提鞋,拨开枝枝丈余高绿竹,重回画室之中。

室中,闵羽正伏身作画。他将宣纸平铺于地,屈膝如同一只全神贯注的动物。

杨子趺坐在几步外,伸长脖颈,观望闵羽笔下一抹一勾。

他未曾调色,只用乌黑墨汁,袖过之处,一道道笔触渐次晕开,好似旱地上龟裂纹路。

杨子知道,他正勾勒虎背斑纹,又看了会,恍然间竟生出异样的感觉。仿佛病症发作一般,魂魄又升出头顶,飘飘然悬于半空,只是这一次,他面对闵羽,而非自己。

那幅尚未完工的画,在眼下变得更为清楚。闵羽弓身,如刺绣般一笔笔描摹。

猛然间,闵羽扯起画纸用力撕碎,愤然道:“还是不对。”

杨子回过神,问道:“先生为何撕它?”

“因落错笔。”

“可我未见丝毫纰漏。”

“你不明白。我的眼与你的眼,所见并非一样东西。”

“弟子不懂。”

“我且问你,虎是何物?”

“虎,山兽之君也;暴酷,凶残,食人食畜。”

“然,但不尽然。你可曾知,有时虎并非如你所述这般。”

“请先生明示。”

“捕猎进食,本能而已,猛兽皆然。然于林间徜徉时,虎亦会四处环顾,赏玩山光水色,亦是颇具诗兴之灵。”

“如此道理,弟子头次听闻。”

“你记下便好。”

“那敢问先生,此画败笔在何处?”

“从这画中,你可瞧出虎之诗兴?”

“怕瞧不出。”

“那便是了。方才之败笔,就是没能画出诗兴。”

之后几日,杨子再未犯过那怪病。

昔日喧嚷已消散于耳边,昔日那金瓦红墙,如今只觉麻木无感。

杨子感到,辞官学画,是一件幸事。

每至午后,闵羽仍回画室,描绘幅幅作品,又一一撕掉。几日来,杨子睹见闵羽作画百态:或歇斯底里,或阒静无声,或暴跳如雷,或涕泪齐下。惊异之余,杨子对这沉醉忘我之境心生艳羡。

一日,杨子问闵羽:“先生为何独画虎?”

“因我尚不懂虎。”

“何谓懂虎?”

“观其貌而晓肌理,察其色而知心性,是谓懂虎。”

“然与画虎何干?”

“一勾一挑,便是格虎懂虎之道。”

“先生作画只为格虎?”

“此言差矣。格物终当致知。”

“致何知?”

“脱凡出尘。”

杨子闻言喜道:“吾欲与先生同道。”

“言之尚早。先勤加练习,将石头描好再说。”

月余后,杨子已掌握描石之法。

“此时描虎可矣。”闵羽道。

“虎在何处?”

“你与我来。”

杨子随在身后,与他步入东房内室。昏暗中,一面白色幕布立在墙边,闵羽燃起两只烛灯,置于幕后。

“莫要走动,望这面白布便好。”

杨子颔首,寻椅坐下。闵羽步向其后,隐去身形,不时,便看帐后跃起一只虎影。

杨子不由一惊,问道:“先生何以做到?”

“类似皮影戏法。怎样,瞧清楚了?”

“一清二楚。”

“善。描虎去吧。”

“敢问先生,您也这般学画?”

“非也。此中只我一人,你叫哪个来执戏?”

“那您如何描虎?”

“……自有他法。”

“学生明白。”

“你须记住,”闵羽道,“描虎一步,可比筑屋架构,不可或缺,但仍算不上百尺之终。”

杨子描出老虎轮廓。

意境与神韵暂且不论,单就状貌,有几处明显败笔。

杨子仿效闵羽,将其撕毁,重铺另一张宣纸。

虎影尚存于脑海,杨子屏息凝神,试图理清那些回环交错之黑纹。

窗外传来沥沥雨声。仿佛被怒风卷起,远处湖水推起波澜,悄然荡入杨子心间。

第二只虎,仍未画成。

杨子相信,画虎者未必曾识虎,识虎者未必能画虎。绘画如潜心海揽碎月,月是圆是缺,是否如天上那轮一般皎白,均无足轻重。

换言之,自己心中之虎,亦未必是山兽之君。

杨子笔走龙蛇,渐次描出虎尾、虎身、虎足,至虎头时,手悬于半空,久不能决。

数张面孔闪过脑际,最终定于其一。于是杨子明白,今日之笔落不下了。

十一

闵羽扯起画纸,将其撕成指甲大小碎末,抛向空中。忽又奔去案边,抄起一只瓷瓶,重重摔落于泥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