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7页)
终于,在凯蒂葬礼后的第六天,我仿佛突然醒悟了。一个宏大而美好的想法蹦进我的脑子里,我真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想到这个主意。
我需要一个了断。唯有如此我才能放下这黑暗的悲伤继续向前,唯有如此我才有可能治愈伤痛。我需要从心灵深处正视这不幸并彻底和它说再见。我还要帮助强尼和孩子们一起走出阴影。
忽然之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把车停在雷恩家门前的车道上时,已是夜幕低垂。紫黑色的天空中散布着几颗明亮的星星;一阵微风带着浓浓秋意迎面吹来,屋旁的一排雪松像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一般晃动着绿色的裙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压平的活动纸板箱从奔驰车里拖出来,然后拎着走过荒芜的前院。这里野草丛生,到处丢弃着孩子们的玩具。这一年来,已经没有人操持院子里的事了。
屋子里前所未有地昏暗,寂静。
我忽然停下来:不行,我做不到。我到底怎么想的啊?
了断。
不只如此,还有别的事。我还记得和凯蒂最后一晚的情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们都知道。那个决定令我们颓丧万分,因而个个无精打采,说话如同耳语。我们有机会最后单独相处一个小时,就我们俩。我曾想爬上床和她躺在一起,搂住她骨瘦如柴的身体;可即便啜饮着痛苦的鸡尾酒,时间还是匆匆地过去了。每一次呼吸都给她带来难以想象的疼痛,而疼在她身,痛在我心。
照顾好他们。她拉着我的手,轻轻说道。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说到这里她竟咧嘴一笑,一缕空气颤抖着从口中呼出。没有我他们恐怕会无所适从。帮帮他们。
而当时我的原话是:谁又能帮我呢?
想到这里我一阵羞愧,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句谎话。之后便换作强尼和孩子们与她道别。
我已经知道。
我抓紧纸板箱,艰难地爬上楼梯,任凭板箱一路磕碰着早已磨损严重的楼梯边缘。在凯蒂和强尼的卧室,我停住了,忽然有种不忍心闯入的感觉。
帮帮他们。
强尼上次和我说什么来着?每次只要看一眼她衣柜里的衣服……
我嗓子里一阵难受,径直走进他们的衣帽间,打开灯。强尼的衣服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右边,凯蒂的衣服在左边。
看到她的遗物,我又差点失去勇气。我的膝盖松软无力,双脚站立不稳。我勉强撑开一个纸板箱,用胶布封住底部,放在我身旁。我抓起一堆用衣架撑着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硬木地板上。
全是她的毛衣,有羊毛的、高领的、V领的。我一件一件小心叠起来,仿佛对待极为神圣的东西,充满恭敬。我不忘闻一闻残留在衣服上的她的气味——薰衣草和柑橘。
我的心情并没有大起大落,直到那件已经洗过无数次乃至松垮变形的华盛顿大学运动衫映入眼帘。我终于忍不住了。
回忆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们在凯蒂的卧室里收拾着准备上大学的东西。这一刻,两个18岁的少女已经梦想了许多年,她们整个暑假都在谈论这件事。我们不断修改梦想,直到它无比灿烂耀眼。我们打算加入同一个女生联谊会,将来都要成为著名的记者。
他们一定会要你的。凯蒂悄悄告诉我。我知道她有些害怕。这个在学校向来默默无闻的女孩儿还缺乏自信,以前她的同班同学甚至搞错她的名字,把她当成卡特叫了好几年。
你不参加我也不参加,懂吗?
这一点凯蒂始终不明白,或者说不大相信:在我们两人之间,我需要她胜过她需要我。
我把运动衫叠起来单独放到一边。这一件我要带回家去。
这一夜,我就坐在我最好朋友的衣帽间里,回想我们的友谊,把她的一生装进一个箱子。开始的时候我还努力保持坚强,可是后来这种努力让我头痛欲裂。
她的衣服就像一本记录着我们生活的剪贴簿。
最后,我找到了一件在20世纪80年代末就已不再流行的夹克衫。那是我用我挣来的第一笔收入给她买的生日礼物。至今垫肩上的金属片还闪闪发亮。
你怎么买得起啊。她把这件紫色的双排扣夹克从盒子里拿出来时惊讶地说。
要不了多久就买得起啦。
她笑了。嗯,你一定行的。我怀孕了,以后会越来越胖的。
生完孩子你一定要到纽约找我,到时候我给你买些最时髦、最漂亮的衣服……
我站起身,把夹克抱在胸口;随后下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客厅的音响中传来麦当娜的歌声。我驻足聆听,突然想到我把午餐的碟子落在柜台上了,晚餐时的外卖盒子似乎也该扔进垃圾桶。可当音乐贯穿我的身体,把我带回过去的美好时光时,我哪里还有工夫想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风尚》[8]。我们曾经穿着正装跟着这首曲子跳舞。我走到播放器前,把音量调大,好让我在楼上也能听到。抓住这短短的一刻,我闭上眼睛舞动起来,双手提起她的夹克,想象着她就在这里,臀部碰撞着我,笑得合不拢嘴。跳了一会儿,我又继续回去干我的活儿。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凯蒂衣帽间的地板上,身上穿着她的黑色运动裤和那件旧运动衫。旁边的酒杯倒在地上,已经摔碎。酒瓶里空空如也。难怪我头晕目眩,还恶心得想吐。
我挣扎着坐起来,揉出垂进眼睛里的头发。这已经是我在凯蒂家的第二晚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的半个衣帽间已经被清空,墙边已经摆了六个箱子。
在破碎的酒杯旁边,凯蒂的日记静静躺在地板上。这是她生命最后几个月的全部记录。
总有一天,玛拉会回来找我的。凯蒂把这本日记塞到我手里时说。她看日记的时候你要在身边陪着。还有我的两个儿子……万一哪天他们不记得我了,就给他们看看这里面的话。
楼下的音乐还在继续。我醉得不省人事,整夜都忘了关。此时正播放着普林斯[9]的《紫雨》。
我爬起来,只觉得轻飘飘软绵绵的,但至少有些事已经办好了。这样强尼度假回来应该会轻松些。清点遗物是件折磨人的事,他没必要遭这份罪。
楼下,音乐声戛然而止。
我眉头一皱,转过身,但我还没有来得及走出衣帽间,强尼已经出现在门口了。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他冲我吼道。
我大惊失色,愣在原地,只拿眼睛盯着他。他们这么快就从考艾岛回来了?他的视线越过我,落在墙边的那一排箱子上。箱子已经封好,并贴了标签,比如:凯蒂的夏装、秋装、冬装、杂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