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说理的情绪与措辞(第2/4页)
骂和谩骂是对“吵架”很有用的语言,但不是说理的语言。吵架的目的是在最大程度上造成语言伤害,这与打架的目的是造成身体伤害是一样的。谩骂者往往是对语言的伤害性有深入了解的人。与心理学研究伤害一样,对语言伤害的知识掌握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用处。心理学的知识既可以用于避免,也可以用于加剧伤害(如设计出各种特别能折磨人的酷刑)。同样,知道什么语言最有杀伤力,既可以用来避免,也可以用来加强语言伤害。“谩骂”与滥施酷刑一样,是一种有目的的、具有虐待倾向的暴力和伤害。
说理的目的与骂截然相反,说理不仅不以伤害为目的,而且还要尽量避免可能的伤害,这是说理的教养,也是说理的伦理。公共说理的伦理与民主的伦理应该是一致的,例如,说理把每个读者都当作平等的个体来对待,因此会尊重这个个体,而不是把他只是当作抽象的“群众”的一员。说理文字之中的许多抽象的说法,如“广大人民”、“人民群众”、“中国人民”、“阶级敌人”等,起到的是挟舆论而自重的作用。这样的抽象说法都不把群体成员当作活生生的、各有性格和欲望的个体。奥威尔指出,用抽象的人群概念思考会使人漠视个体人的遭遇。
哈佛大学法律教授费希尔(Roger Fisher)指出,个人的命运总是在抽象的“人民”中受到忽视。他认为,人们对核战争充满忧虑,原因之一便是决策者(总统)与核灾难受害者之间的“心理距离”。战争决策者和他的幕僚们呆在安全、整洁的办公室里,他在下达核战命令时想到的是抽象的“敌人”,而不是千千万万具体的受害者个体。费希尔教授建议,把发射核弹的密码放在一个小胶囊中,然后将胶囊植入一个活人体内靠近心脏的地方,让这个人手拿一把屠夫的大刀,寸步不离地跟在总统的左右,“如果总统要想发射核弹,他就必须先用刀杀掉他眼前这个活人”。费希尔教授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总统对千千万万其他个体活人的命运就会有所三思。
笼统的抽象名词只是多种令人不思考、想当然接受的语言中的一种,在说理中还常常会出现其他的套话、八股和陈词滥调。标语、口号、官话、套话,包括数字表述(三忠于、四无限等等)都是很常见的。正像顺口溜挖苦的那样,“开会没有不隆重的;闭幕没有不胜利的;讲话没有不重要的;领导没有不重视的;进展没有不顺利的;完成没有不圆满的;成就没有不巨大的;效率没有不显著的;决议没有不通过的;人心没有不振奋的;完成没有不超额的;竣工没有不提前的;节日没有不祥和的;路线没有不正确的。”
老一套的社论腔比喻在“文革”中被成千上万次地使用,如“泰山顶上一青松”,“红梅傲风雪”,“是可忍孰不可忍”。社会学家郑也夫很讨厌“革命”这个套话,因为这个词曾是使人不动脑筋或根本动不了脑筋的“咒语”:“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不满现状,就是革现状的命。不革命是什么,就是拒绝变革现状。反革命是什么?就是反对变革现状。到了1968、1969年的时候,官方意识形态中的革命,体现在宣传中就是:现在的形势很好;认同现状、不想变革现状的是革命者;说现在的形势不好,要变革现状,就是反革命。那个时候官方告诉你的‘革命’和‘革命’这个字眼的本意已经完全背离了。”
公共语言中的套话、官话、空话和陈词滥调是一种“群众语言”(mass language),斯泰宾在《有效思维》中称之为“罐头思维”。商业的和政治的宣传就是利用这样的语言来操纵和控制群众的。在复杂而多有变化的事情面前,人们在现成的语言中找到了方便的解答,感觉到了把握形势的力量。久而久之,很容易养成一种习惯,接受一些可以免除他们思考之劳的简明论断。这就是罐头思维。斯泰宾说:“一种罐装的信念是方便的:说起来简单明了,有时还带三分俏皮,引人注意。”可是,我们不应当让怠惰的思维习惯堵塞我们的心灵,不应该依靠一些口头禅来解除我们思考的劳苦。罐头思维表现为“被一群人采用的一句话”(口号)和各种“听见别人说就跟着说的字眼”,它让人思想懒惰,先是不肯自行思考,而终于完全丧失了自行思考的能力。
政治妖魔化的“戈德温法则”
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语境中,用坏的字眼将对手妖魔化,有的会有一些共同特征,例如运用非人化、低等动物或妖魔鬼怪的比喻,但有的则与一个特定环境中被公认为特别邪恶、丑陋、肮脏、危险的事物或观念有关。一个社会文化环境中被视为光荣、美好的事物,在另一个不同的环境中则可能成为妖魔化的说法,这在政治妖魔化中尤其常见。2012年4月10日,美国共和党议员韦斯特(Allen West)在佛罗里达的一个市政会议上说,美国国会中有78到81人是共产党成员,引起哗然。2011年他就曾在电视上攻击奥巴马是一个“低层次的社会主义煽动者”,惯用“马克思主义的蛊惑言辞”,表现出“第三世界独裁者的傲慢”。韦斯特所使用的就是政治妖魔化的手段。
在美国,对自由派人士最极端的指责便是称他为“共产党”或“马克思主义者”。韦斯特的指责本不是公共辩论,因为他并没有提出那几十个国会议员是“共产党”或奥巴马是“马克思主义者”的证据。因此,美国记者诺曼(Bob Norman)批评韦斯特,说他是在用吓唬小孩的“怪物玩具”(bogeyman),玩恐吓公众的把戏。诺曼说,尽管可以找到许多证据来把韦斯特称为一个“法西斯”,但如此一来,就会也犯下类似的政治妖魔化错误,这会与韦斯特使用“共产党”、“社会主义”的怪物玩具没有什么两样。
诺曼在使用“法西斯”一词时表现得特别小心,是有道理的。这是因为,在美国,对互联网和公开政治对立有所了解的公众,许多都知道“戈德温法则”(Godwin’s Law)。这个法则是由美国知名律师迈克·戈德温(Mike Godwin)在1990年提出的,先是用于网上的在线辩论,现在也用于一般的政治辩论,指的是,当一个对立的讨论不断延展时,参与者用纳粹或希特勒来类比对方的概率会趋于1,也就是100%,简直没有例外。
在美国的政治对立中,“戈德温法则”似乎并不只是朝一个方向延展,并不一定趋向“纳粹类比”(或法西斯),而是也可能朝另一个方向延展,最终趋向“共产党类比”(或马克思主义)。这两种趋向看似相反,其实都是极端性质的类比。